《文学文库099:儒林外史》编辑推荐:中国讽刺文学的巅峰之作,一部末代王朝文人学子、仕途宦海、人情世态的百科漫画。被鲁迅先生赞为“伟大“的一部古典名著。
作者:(清朝)吴敬梓
吴敬梓(1701—1754),字敏轩,清代著名小说家。吴敬梓生于康熙四十年,成长在一个世代官宦家庭。吴敬梓二十二岁时,父亲去世。为了争夺财产和权力,家族内部展开了激烈的争斗。这件事深深触动了吴敬梓,使他认清了封建社会家族伦理道德的丑恶本质,认识了那些衣冠楚楚的缙绅人物的虚伪面目。
受父亲影响,吴敬梓既不热心功名,又轻视钱财,所以他随意挥霍,慷慨仗义,家产在他手里很快散尽。三十三岁时,被族人视为败家子的吴敬梓移家南京,开始了卖文生涯。四十岁后,吴敬梓生活陷入窘境,靠友人接济度日。大约五十三岁时,在扬州逝世。
吴敬梓自幼聪颖,文采出众。他一生创作了大量的诗歌、散文和史学研究著作,有《文木山房诗文集》十二卷(有《诗说》七卷,《文木山房集》五卷,诗七卷),有《中国小说史略》传于世。不过,确立他在中国文学史上的杰出地位的,是他在靠卖文和朋友周济过活期间完成的鸿篇巨著《儒林外史》。
序
第一回说楔子敷陈大义借名流隐括全文
第二回王孝廉村学识同科周蒙师暮年登上第
第三回周学道校士拔真才胡屠户行凶闹捷报
第四回荐亡斋和尚吃官司打秋风乡绅遭横事
第五回王秀才议立偏房严监生疾终正寝
第六回乡绅发病闹船家寡妇含冤控大伯
第七回范学道视学报师恩王员外立朝敦友谊
第八回王观察穷途逢世好娄公子故里遇贫交
第九回娄公子捐金赎朋友刘守备冒姓打船家
第十回鲁翰林怜才择婿蘧公孙富室招亲
第十一回鲁小姐制义难新郎杨司训相府荐贤士
第十二回名士大宴莺脰湖侠客虚设人头会
第十三回蘧驷先夫求贤问业马纯上仗义疏财
第十四回蘧公孙书坊送良友马秀才山洞遇神仙
第十五回葬神仙马秀才送丧思父母匡童生尽孝
第十六回大柳庄孝子事亲乐清县贤宰爱士
第十七回匡秀才重游旧地赵医生高踞诗坛
第十八回约诗会名士携匡二访朋友书店会潘三
第十九回匡超人幸得良朋潘自业横遭祸事
第二十回匡超人高兴长安道牛布衣客死芜湖关
第二十一回冒姓字小子求名念亲戚老夫卧病
第二十二回认祖孙玉圃联宗爱交游雪斋留客
第二十三回发阴私诗人被打叹老景寡妇寻夫
第二十四回牛浦郎牵连多讼事鲍文卿整理旧生涯
第二十五回鲍文卿南京遇旧倪廷玺安庆招亲
第二十六回向观察升官哭友鲍廷玺丧父娶妻
第二十七回王太太夫妻反目倪廷珠兄弟相逢
第二十八回季苇萧扬州入赘萧金铉白下选书
第二十九回诸葛佑僧寮遇友杜慎卿江郡纳姬
第三十回爱少俊访友神乐观逞风流高会莫愁湖
第三十一回天长县同访豪杰赐书楼大醉高朋
第三十二回杜少卿平居豪举娄焕文临去遗言
第三十三回杜少卿夫妇游山迟衡山朋友议礼
第三十四回议礼乐名流访友备弓旌天子招贤
第三十五回圣天子求贤问道庄征君辞爵还家
第三十六回常熟县真儒降生泰伯祠名士主祭
第三十七回祭先圣南京修礼送孝子西蜀寻亲
第三十八回郭孝子深山遇虎甘露僧狭路逢仇
第三十九回萧云仙救难明月岭平少保奏凯青枫城
第四十回萧云仙广武山赏雪沈琼枝利涉桥卖文
第四十一回庄濯江话旧秦淮河沈琼枝押解江都县
第四十二回公子妓院说科场家人苗疆报信息
第四十三回野羊塘将军血战歌舞地酋长劫营
第四十四回汤总镇成功归故乡余明经把酒问葬事
第四十五回敦友谊代兄受过讲堪舆回家葬亲
第四十六回三山门贤人饯别五河县势利薰心
第四十七回虞秀才重修元武阁方盐商大闹节孝祠
第四十八回徽州府烈妇殉夫泰伯祠遗贤感旧
第四十九回翰林高谈龙虎榜中书冒占凤凰池
第五十回假官员当街出丑真义气代友求名
第五十一回少妇骗人折风月壮士高兴试官刑
第五十二回比武艺公子伤身毁厅堂英雄讨债
第五十三回国公府雪夜留宾来宾楼灯花惊梦
第五十四回病佳人青楼算命呆名士妓馆献诗
第五十五回添四客述往思来弹一曲高山流水
第五十六回神宗帝下诏旌贤刘尚书奉旨承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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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说楔子敷陈大义借名流隐括全文
“人生南北多歧路。将相神仙,也要凡人做。百代兴亡朝复暮,江风吹倒前朝树。功名富贵无凭据。费尽心情,总把流光误。浊酒三杯沉醉去,水流花谢知何处。”这一首词也是个老生常谈,不过说人生富贵功名是身外之物。但世人一见了功名便舍着性命去求他,及至到手之后味同嚼蜡。自古及今,那一个是看得破的?
虽然如此说,元朝末年也曾出了一个嵚崎磊落的人。
这人姓王名冕,在诸暨县乡村里住。七岁上死了父亲,他母亲做些针指供给他到村学堂里去读书。看看三个年头,王冕已是十岁了。母亲唤他到面前来说道:“儿阿,不是我有心要耽误你。只因你父亲亡后,我一个寡妇人家,只有出去的,没有进来的,年岁不好,柴米又贵,这几件旧衣服和些旧家伙,当的当了,卖的卖了。只靠着我替人家做些针指生活寻来的钱,如何供得你读书?如今没奈何,把你雇在间壁人家放牛,每月可以得他几钱银子,你又有现成饭吃,只在明日就要去了。”王冕道:“娘说的是。我在学堂里坐着,心里也闷,不如往他家放牛倒快活些。假如我要读书,依旧可以带几本去读。”当夜商议定了。第二日母亲同他到间壁秦老家。秦老留着他母子两个吃了早饭,牵出一条水牛来交与王冕,指着门外道:“就在我这大门过去两箭之地便是七泖湖,湖边一带绿草,各家的牛都在那里打睡。又有几十棵合抱的垂杨树,十分阴凉。牛要渴了就在湖边上饮水。小哥,你只在这一带顽耍,不必远去。我老汉每日两餐小菜饭是不少的,每日早上还折两个钱与你买点心吃。只是百事勤谨些,休嫌怠慢。”他母亲谢了扰要回家去,王冕送出门来。母亲替他理理衣服,口里说道:“你在此须要小心,休惹人说不是。早出晚归,免我悬望。”王冕应诺,母亲含着两眼眼泪去了。
王冕自此只在秦家放牛,每到黄昏,回家跟着母亲歇宿。或遇秦家煮些腌鱼腊肉给他吃,他便拿块荷叶包了来家递与母亲。每日点心钱,他也不买了吃,聚到一两个月,便偷个空走到村学堂里,见那闯学堂的书客,就买几本旧书。日逐把牛拴了,坐在柳阴树下看。
弹指又过了三四年。王冕看书,心下也着实明白了。那日正是黄梅时候,天气烦躁,王冕放牛倦了,在绿草地上坐着。须臾,浓云密布。一阵大雨过了,那黑云边上镶着白云,渐渐散去,透出一派日光来,照耀得满湖通红。湖边上山,青一块,紫一块,绿一块。树枝上都像水洗过一番的,尤其绿得可爱。湖里有十来枝荷花,苞子上清水滴滴,荷叶上水珠滚来滚去。王冕看了一回,心里想道:“古人说‘人在画图中’,其实不错,可惜我这里没有一个画工,把这荷花画他几枝,也觉有趣。”又心里想道:“天下那有个学不会的事,我何不自画他几枝?”
正存想间,只见远远的一个夯汉挑了一担食盒来。手里提着一瓶酒,食盒上挂着一块毡条,来到柳树下,将毡铺了,食盒打开。那边走过三个人来,头带方巾,一个穿宝蓝夹纱直裰,两人穿元色直裰,都有四五十岁光景,手摇白纸扇缓步而来。那穿宝蓝直裰的是个胖子,来到树下,尊那穿元色的一个胡子坐在上面,那一个瘦子坐在对席。他想是主人了,坐在下面把酒来斟。吃了一回,那胖子开口道:“危老先生回来了,新买了住宅,比京里钟楼街的房子还大些,值得二千两银子。因老先生要买,房主人让了几十两银卖了,图个名望体面。前月初十搬家,太尊、县父母都亲自到门来贺,留着吃酒到二三更天。街上的人那一个不敬!”那瘦子道:“县尊是壬午举人,乃危老先生门生,这是该来贺的。”那胖子道:“敝亲家也是危老先生门生,而今在河南做知县。前日小婿来家,带二斤干鹿肉来见惠,这一盘就是了。这一回小婿再去,托敝亲家写一封字来,去晋谒晋谒危老先生。他若肯下乡回拜,也免得这些乡户人家放了驴和猪在你我田里吃粮食。”那瘦子道:“危老先生要算一个学者了。”那胡子说道:“听见前日出京时,皇上亲自送出城外,携着手走了十几步;危老先生再三打躬辞了,方才上轿回去。看这光景,莫不是就要做官?”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说个不了。王冕见天色晚了,牵了牛回去。
自此,积聚的钱不买书了,托人向城里买些胭脂铅粉之类,学画荷花。初时,画得不好。画到三个月之后,那荷花精神、颜色无一不像,只多着一张纸,就像是湖里长的,又像才从湖里摘下来贴在纸上的。乡间人见画得好,也有拿钱来买的。王冕得了钱,买些好东好西孝敬母亲。一传两,两传三,诸暨一县都晓得是一个画没骨花卉的名笔,争着来买。
到了十七八岁,不在秦家了,每日画几笔画,读古人的诗文,渐渐不愁衣食,母亲心里欢喜。这王冕天性聪明,年纪不满二十岁,就把那天文、地理、经史上的大学问无一不贯通。但他性情不同,既不求官爵,又不交纳朋友,终日闭户读书。又在《楚辞图》上看见画的屈原衣冠,他便自造一顶极高的帽子、一件极阔的衣服。遇着花明柳媚的时节,把一乘牛车载了母亲,他便戴了高帽,穿了阔衣,执着鞭子,口里唱着歌曲,在乡村镇上以及湖边到处顽耍,惹的乡下孩子们,三五成群跟着他笑,他也不放在意下。
只有隔壁秦老,虽然务农,却是个有意思的人,因自小看见他长大,如此不俗,所以敬他爱他,时时和他亲热,邀在草堂里坐着说话儿。一日正和秦老坐着,只见外边走进一个人来,头带瓦楞帽,身穿青布衣服。秦老迎接,叙礼坐下。这个姓翟,是诸暨县一个头役,又是买办。因秦老的儿子秦大汉拜在他名下,叫他干爷,所以时常下乡来看亲家。秦老慌忙叫儿子烹茶、杀鸡、煮肉款留他,就要王冕相陪。彼此道过姓名,那翟买办道:“这位王相公可就是会画没骨花的么?”秦老道:“便是了。亲家你怎得知道?”翟买办道:“县里人那个不晓得!因前日本县老爷吩咐要画二十四幅花卉册页送上司,此事交在我身上。我闻有王相公的大名,故此一径来寻亲家。今日有缘遇着王相公,是必费心大笔画一画,在下半个月后下乡来取,老爷少不得还有几两润笔的银子,一并送来。”秦老在旁,着实撺掇。王冕屈不过秦老的情,只得应诺了。回家用心用意画了二十四幅花卉,都题了诗在上面。翟头役禀过了本官,那知县时仁发出二十四两银子来。翟买办扣克了十二两,只拿十二两银子送与王冕,将册页取去。
时知县又办了几样礼物送与危素,作候问之礼。危素受了礼物,只把这本册页看了又看,爱玩不忍释手。次日备了一席酒,请时知县来家致谢。当下寒暄已毕,酒过数巡,危素道:“前日承老父台所惠册页花卉,还是古人的呢?还是现在人画的?”时知县不敢隐瞒,便道:“这就是门生治下一个乡下农民,叫做王冕,年纪也不甚大。想是才学画几笔,难入老师的法眼。”危素叹道:“我学生出门久了,故乡有如此贤士,竟坐不知,可为惭愧。此兄不但才高,胸中见识,大是不同,将来名位不在你我之下。不知老父台可以约他来此相会一会么?”时知县道:“这个何难?门生出去即遣人相约。他听见老师相爱,自然喜出望外了。”说罢辞了危素,回到衙门,差翟买办持个侍生帖子去约王冕。
翟买办飞奔下乡到秦老家,邀王冕过来,一五一十向他说了。王冕笑道:“却是起动头翁,上复县主老爷,说王冕乃一介农夫,不敢求见,这尊帖也不敢领。”翟买办变了脸道:“老爷将帖请人,谁敢不去!况这件事原是我照顾你的,不然,老爷如何得知你会画花?论理,见过老爷,还该重重的谢我一谢才是。如何走到这里,茶也不见你一杯,却是推三阻四不肯去见,是何道理?叫我如何去回复得老爷!难道老爷一县之主叫不动一个百姓么?”王冕道:“头翁你有所不知。假如我为了事,老爷拿票子传我,我怎敢不去!如今将帖来请,原是不逼迫我的意思了。我不愿去,老爷也可以相谅。”翟买办道:“你这都说的是甚么话?票子传着倒要去,帖子请着倒不去,这不是不识抬举了!”秦老劝道:“王相公也罢,老爷拿帖子请你,自然是好意。你同亲家去走一回罢!自古道,‘灭门的知县’,你和他拗些甚么?”王冕道:“秦老爹,头翁不知,你是听见我说过的。不见那段干木、泄柳的故事么?我是不愿去的。”翟买办道:“你这是难题目与我做!叫拿甚么话去回老爷?”秦老道:“这个果然也是两难。若要去时,王相公又不肯;若要不去,亲家又难回话。我如今倒有一法:亲家回县里,不要说王相公不肯,只说他抱病在家,不能就来,一两日间好了就到。”翟买办道:“害病,就要取四邻的甘结!”彼此争论了一番。秦老整治晚饭与他吃了,又暗叫了王冕出去问母亲秤了三钱二分银子,送与翟买办做差钱。方才应诺去了,回复知县。
知县心里想道:“这小厮那里害甚么病!想是翟家这奴才走下乡,狐假虎威,着实恐吓了他一场。他从来不曾见过官府的人,害怕不敢来了。老师既把这个人托我,我若不把他就叫了来见老师,也惹得老师笑我做事疲软,我不如竟自己下乡去拜他。他看见赏他脸面,断不是难为他的意思,自然大着胆见我。我就便带了他来见老师,却不是办事勤敏?”又想道:“一个堂堂县令屈尊去拜一个乡民,惹得衙役们笑话。”又想道:“老师前日口气甚是敬他。老师敬他十分,我就该敬他一百分。况且屈尊敬贤,将来志书上,少不得称赞一篇,这是万古千年不朽的勾当,有甚么做不得?”当下定了主意。次早传齐轿夫,也不用全副执事,只带八个红黑帽夜役军牢,翟买办扶着轿子,一直下乡来。
乡里人听见锣响,一个个扶老携幼挨挤了看。轿子来到王冕门首,只见七八间草屋,一扇白板门紧紧关着。翟买办抢上几步忙去敲门。敲了一会,里面一个婆婆拄着拐杖出来说道:“不在家了,从清早晨牵牛出去饮水,尚未回来。”翟买办道:“老爷亲自在这里传你家儿子说话,怎的慢条斯理?快快说在那里,我好去传!”那婆婆道:“其实不在家了,不知在那里。”说毕,关着门进去了。
说话之间,知县轿子已到。翟买办跪在轿前禀道:“小的传王冕,不在家里。请老爷龙驾到公馆里略坐一坐,小的再去传。”扶着轿子过王冕屋后来。屋后横七竖八几棱窄田埂,远远的一面大塘,塘边都栽满了榆树、桑树。塘边那一望无际的几顷田地;又有一座山,虽不甚大,却青葱,树木堆满山上。约有一里多路,彼此叫呼还听得见。知县正走着,远远的有个牧童倒骑水牯牛从山嘴边转了过来。翟买办赶将上去,问道:“秦小二汉,你看见你隔壁的王老大牵了牛在那里饮水哩?”小二道:“王大叔么?他在二十里路外王家集亲家家吃酒去了。这牛就是他的,央及我替他赶了来家。”翟买办如此这般禀了知县。知县变着脸道:“既然如此,不必进公馆了!即回衙门去罢!”时知县此时心中十分恼怒,本要立即差人拿了王冕来责惩一番,又想恐怕危老师说他暴躁,且忍口气回去,慢慢向老师说明此人不中抬举,再处置他也不迟。知县去了。
王冕并不曾远行,即时走了来家。秦老过来抱怨他道:“你方才也太执意了!他是一县之主,你怎的这样怠慢他?”王冕道:“老爹请坐,我告诉你:时知县倚着危素的势要在这里酷虐小民,无所不为。这样的人,我为甚么要相与他?但他这一番回去,必定向危素说。危素老羞变怒,恐要和我计较起来。我如今辞别老爹,收拾行李到别处去躲避几时。只是母亲在家放心不下。”母亲道:“我儿,你历年卖诗卖画,我也积聚下三五十两银子,柴米不愁没有。我虽年老,又无疾病,你自放心出去躲避些时不妨。你又不曾犯罪,难道官府来拿你的母亲去不成!”秦老道:“这也说得有理。况你埋没在这乡村镇上,虽有才学,谁人是识得你的?此番到大邦去处,或者走出些遇合来也不可知。你尊堂家下大小事故,一切都在我老汉身上,替你扶持便了。”王冕拜谢了秦老。秦老又走回家去,取了些酒肴来替王冕送行,吃了半夜酒回去。次日五更,王冕起来收拾行李。吃了早饭,恰好秦老也到。王冕拜辞了母亲,又拜了秦老两拜。母子洒泪分手。王冕穿上麻鞋,背上行李。秦老手提一个小白灯笼,直送出村口洒泪而别。秦老手拿灯笼,站着看着他走,走的望不着了,方才回去。
王冕一路风餐露宿,九十里大站,七十里小站,一径来到山东济南府地方。这山东虽是近北省分,这会城却也人物富庶,房舍稠密。王冕到了此处,盘费用尽了,只得租个小庵门面屋卖卜测字,也画两张没骨的花卉贴在那里,卖与过往的人。每日问卜卖画,倒也挤个不开。
弹指间,过了半年光景。济南府里有几个俗财主也爱王冕的画,时常要买,又自己不来,遣几个粗夯小厮,动不动大呼小叫,闹的王冕不得安稳。王冕心不耐烦,就画了一条大牛贴在那里,又题几句诗在上含着讥刺,也怕从此有口舌,正思量搬移一个地方。那日清早才坐在那里,只见许多男女,啼啼哭哭,在街上过。也有挑着锅的,也有箩担内挑着孩子的,一个个面黄肌瘦,衣裳褴褛,过去一阵,又是一阵,把街上都塞满了;也有坐在地上就化钱的。问其所以,都是黄河沿上的州县被河水决了,田庐房舍尽行漂没。这是些逃荒的百姓,官府又不管,只得四散觅食。王冕见此光景过意不去,叹了一口气道:“河水北流,天下自此将大乱了。我还在这里做甚么?”
将些散碎银子收拾好了,拴束行李仍旧回家。入了浙江境,才打听得危素已还朝了,时知县也升任去了。因此放心回家,拜见母亲。看见母亲康健如常,心中欢喜。母亲又向他说秦老许多好处。他慌忙打开行李,取出一匹茧绸、一包耿饼,拿过去拜谢了秦老。秦老又备酒与他洗尘。自此,王冕依旧吟诗作画,奉养母亲。
又过了六年,母亲老病卧床。王冕百方延医调治,总不见效。一日母亲吩咐王冕道:“我眼见得不济事了。但这几年来,人都在我耳根前说,你的学问有了,该劝你出去做官。做官怕不是荣宗耀祖的事。我看见这些做官的,都不得有甚好收场。况你的性情高傲,倘若弄出祸来,反为不美。我儿可听我的遗言:将来娶妻生子,守着我的坟墓,不要出去做官。我死了,口眼也闭。”王冕哭着应诺。他母亲奄奄一息归天去了。王冕擗踊哀号,哭得那邻舍之人,无不落泪。又亏秦老一力帮衬,制备衣衾棺椁。王冕负土成坟,三年苫块,不必细说。
到了服阕之后,不过一年有余,天下就大乱了。方国珍据了浙江,张士诚据了苏州,陈友谅据了湖广,都是些草窃的英雄。只有太祖皇帝,起兵滁阳,得了金陵,立为吴王,乃是王者之师。提兵破了方国珍,号令全浙,乡村镇市并无骚扰。
一日日中时分,王冕正从母亲坟上拜扫回来,只见十几骑马,竟投他村里来。为头一人,头戴武巾,身穿团花战袍,白净面皮,三绺髭须,真有龙凤之表!那人到门首下了马,向王冕施礼道:“动问一声,那里是王冕先生家?”王冕道:“小人王冕,这里便是寒舍。”那人喜道:“如此甚妙,特来晋谒。”吩咐从人都下了马屯在外边,把马都系在湖边柳树上。那人独和王冕携手进到屋里,分宾主施礼坐下。王冕道:“不敢拜问尊官尊姓大名?因甚降临这乡僻所在?”那人道:“我姓朱,先在江南起兵,号滁阳王,而今据有金陵,称为吴王的便是。因平方国珍到此,特来拜访先生。”王冕道:“乡民肉眼不识,原来就是王爷。但乡民一介愚人,怎敢劳王爷贵步?”吴王道:“孤是一个粗卤汉子,今得见先生儒者气象,不觉功利之见顿消。孤在江南,即慕大名。今来拜访,要先生指示:浙人久反之后,何以能服其心?”王冕道:“大王是高明远见的,不消乡民多说。若以仁义服人,何人不服,岂但浙江?若以兵力服人,浙人虽弱,恐亦义不受辱,不见方国珍么?”吴王叹息,点头称善。两人促膝谈到日暮。那些从者都带有干粮。王冕自到厨下烙了一斤面饼,炒了一盘韭菜,自捧出来陪着。吴王吃了,称谢教诲,上马去了。这日,秦老进城回来问及此事,王冕也不曾说就是吴王,只说是军中一个将官,向年在山东相识的,故此来看我一看。说着就罢了。
不数年间,吴王削平祸乱,定鼎应天,天下一统,建国号大明,年号洪武。乡村人各各安居乐业。到了洪武四年,秦老又进城里,回来向王冕道:“危老爷已自问了罪发在和州去了。我带了一本邸抄来与你看。”王冕接过来看,才晓得危素归降之后,妄自尊大,在太祖面前,自称老臣。太祖大怒,发往和州守余阙墓去了。此一条之后,便是礼部议定取士之法:三年一科,用“五经”、“四书”、八股文。王冕指与秦老看,道:“这个法却定的不好!将来读书人既有此一条荣身之路,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说着,天色晚了下来。
此时正是初夏,天时乍热。秦老在打麦场上放下一张桌子,两人小饮。须臾东方月上,照耀得如同万顷玻璃—般。那些眠鸥宿鹭,阒然无声。王冕左手持杯,右手指着天上的星,向秦老道:“你看,贯索犯文昌,一代文人有厄!”话犹未了,忽然起一阵怪风刮的树木都飕飕的响,水面上的禽鸟,格格惊起了许多。王冕同秦老吓的将衣袖蒙了脸。少顷,风声略定。睁眼看时,只见天上纷纷有百十个小星,都坠向东南角上去了。王冕道:“天可怜见,降下这一伙星君去维持文运,我们是不及见了!”当夜收拾家伙,各自歇息。
自此以后,时常有人传说:朝廷行文到浙江布政司,要征聘王冕出来做官。初时不在意里,后来渐渐说的多了。王冕并不通知秦老,私自收拾,连夜逃往会稽山中。半年之后,朝廷果然遣一员官捧着诏书,带领许多人,将着彩缎表里来到秦老门首,见秦老八十多岁,须鬓皓然,手扶拄杖。那官与他施礼。秦老让到草堂坐下。那官问道:“王冕先生就在这庄上么?而今皇恩授他咨议参军之职,下官特地捧诏而来。”秦老道:“他虽是这里人,只是久矣不知去向了。”秦老献过了茶,领那官员走到王冕家。推开了门,见蟏蛸满室,蓬蒿满径,知是果然去得很久了。那官咨嗟叹息了一回,仍旧捧诏回旨去了。
王冕隐居在会稽山中,并不自言姓名。后来得病去世,山邻敛些钱财葬于会稽山下。是年秦老亦寿终于家。可笑近来文人学士,说着王冕,都称他做王参军。究竟王冕何曾做过一日官?所以表白一番。这不过是个楔子,下面还有正文。
序
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里写道:
“……迨吴敬梓《儒林外史》出,乃秉持公心,指擿时弊,机锋所向,尤在士林;其文又戚而能谐,婉而多讽:于是说部中乃始有足称讽刺之书。”
这几句话“足称”简要中肯,把里外上下都说透了,那“尤在士林”的“时弊”又是什么呢?看来实一点就是八股科举制度,虚一点是理学家“存天理、灭人欲”那一套了。可又各各不一:可憎、可耻、可厌、可怜、可笑、可气、可玩……人各一面,事各一方,组合起来简直是讽刺系列。
弥漫在“士林”中的,虚伪、愚昧、欺诈、钻营、荒唐和游荡……眼见世风日下,内心并不甘愿,可又寻不着出路,只能在“儒学”中打转转,不外鼓吹“礼乐”“兵农”的理想。这种理想无法脚踏实地,文学描写也只能概念,比起据实的讽刺对象来显得僵硬了。“礼乐”方面已是敷衍,“兵农”局面更不可取了。这部书只好“足称”讽刺小说了。
这部书的结构上有个特点:“虽云长篇,颇同短制。”没有贯穿全书的人物,也没有衔接前后的故事。各色人等,略借个由头,出现读者面前。或多或少有点什么事,事情一完,从此不见。但,主题是一个,人来人往,波平波起,总是一个状态的面面观。这结构可以有长篇的气度容量,可以有短制的精悍灵活,那么兼而得之岂不是最好的形式?还是看看鲁迅先生的意思吧:“但如集诸碎锦,合为帖子,虽非巨幅,而时见珍异,因亦娱心,使人刮目矣。”
现在的多集电视剧,分连续剧与系列剧两种。很可以移用过来,把长篇中的这一种叫做系列小说。俄罗斯名作《猎人笔记》也是成功的先例。若弄一个人物招呼前后好比历史见证人,或用第一人称表示亲身经历,好像更妥当,实际不重要。或者同一主题同一思路同一观照倒是必需的。
书中如马二先生如范进各有大段精彩文字,马二的热肠,范进的寒酸,叫人同情。而马二的迂,迂到可笑。范进的伪,伪到可厌。都刻深现活,但细看文字,竟无一贬词,也没有褒语,这热这寒这迂这伪,都从哪里出来?这样的讽刺,就不是皮肉上的事了。什么叫笔力,这是大手笔。这书各处大段文字中间,往往插入一个小场面,一点世态,一些做派,一星口吻,仿佛上下不相干,来去不关联,其实是“珍异”。到了紧要地方,发生了传世的佳话,往往不过一个手势,一哭一笑,一声叹息。印象中满纸氤氲,查文字不过几句几个字。若问这传世的魅力怎样发生的?还不就是那些不相干的相,不关联的关联了。俗云风马牛,其实在大自然中,风马牛也浑然一体。
这书也有长篇的通病,后半部疲软。书中还可见出前边多“自所闻见”,后来落入空头的理想,就文学写作来说,也是走进了误区。
林斤澜
安徽的第一大文豪,不是方苞,不是刘大櫆,也不是姚鼐,是全椒的吴敬梓。
——胡适
迨吴敬梓《儒林外史》出,乃秉持公心,指擿时弊,机锋所向,尤在士林;其文又(戚+心)而能谐,婉而多讽:于是说部中乃始有足称讽刺之书。
——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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