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宝玉会过雨村回来听见了,便知金钏儿含羞赌气自尽,心中早又五内摧伤,进来被王夫人数落教训,也无可回说。见宝钗进来,方得便出来,茫然不知何往,背着手,低头一面感叹,一面慢慢的走着,信步来至厅上。刚转过屏门,不想对面来了一人正往里走,可巧儿撞了个满怀。只听那人喝了一声“站住!”宝玉唬了一跳,抬头一看,不是别人,却是他父亲,不觉的倒抽了一口气,只得垂手一旁站了。贾政道:“好端端的,你垂头丧气嗐些什么?方才雨村来了要见你,叫你那半天你才出来;既出来了,全无一点慷慨挥洒谈吐,仍是葳葳蕤蕤萎靡不振。我看你脸上一团思欲愁闷气色,这会子又咳声叹气。你那些还不足,还不自在?无故这样,却是为何?”宝玉素日虽是口角伶俐,只是此时一心总为金钏儿感伤,恨不得此时也身亡命殒,跟了金钏儿去。如今见了他父亲说这些话,究竟不曾听见,只是怔呵呵的站着。
贾政见他惶悚〔惶悚(sǒng)惶恐。悚,害怕,恐惧。〕,应对不似往日,原本无气的,这一来倒生了三分气。。方欲说话,忽有回事人来回:“忠顺亲王府里有人来,要见老爷。”贾政听了,心下疑惑,暗暗思忖道:“素日并不和忠顺府来往,为什么今日打发人来?”一面想,一面令“快请”,急走出来看时,却是忠顺府长史官〔长史官总管王府内事务的官吏。从南朝起始设,以后各代王府都沿设。〕,忙接进厅上坐了献茶。未及叙谈,那长史官先就说道:“下官此来,并非擅造潭府〔潭府深宅大院。常用作对他人住宅的尊称。潭,深邃的样子。〕,皆因奉王命而来,有一件事相求。看王爷面上,敢烦老大人作主,不但王爷知情,且连下官辈亦感谢不尽。”贾政听了这话,抓不住头脑,忙陪笑起身问道:“大人既奉王命而来,不知有何见谕,望大人宣明,学生好遵谕承办。”那长史官便冷笑道:“也不必承办,只用大人一句话就完了。我们府里有一个做小旦的琪官(蒋玉涵),一向好好在府里,如今竟三五日不见回去,各处去找,又摸不着他的道路〔道路行踪,去向。〕,因此各处访察。这一城内,十停〔停总数分成几份,其中一份叫一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说,他近日和衔玉的那位令郎相与甚厚。下官辈等听了,尊府不比别家,可以擅入索取,因此启明王爷。王爷亦云:‘若是别的戏子呢,一百个也罢了,只是这琪官随机应答,谨慎老诚,甚合我老人家的心,竟断断少不得此人。’故此求老大人转谕令郎,请将琪官放回,一则可慰王爷谆谆奉恳,二则下官辈也可免操劳求觅之苦。”说毕,忙打一躬。
贾政听了这话,又惊又气,即命唤宝玉来。宝玉也不知是何原故,忙赶来时,贾政便问:“该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读书也罢了,怎么又做出这些无法无天的事来!那琪官现是忠顺王爷驾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芥,无故引逗他出来,如今祸及于我。”宝玉听了唬了一跳,忙回道:“实在不知此事。究竟连‘琪官’两个字不知为何物,岂更又加‘引逗’二字!”说着便哭了。贾政未及开言,只见那长史官冷笑道:“公子也不必掩饰。或隐藏在家,或知其下落,早说了出来,我们也少受些辛苦,岂不念公子之德?”宝玉连说不知,“恐是讹传,也未见得”。那长史官冷笑道:“现有据证,何必还赖?必定当着老大人说了出来,公子岂不吃亏?既云不知此人,那红汗巾子〔汗巾子系内裤用的腰巾,因近身受汗,故名。〕怎么到了公子腰里?”宝玉听了这话,不觉轰去魂魄,目瞪口呆,心下自思:“这话他如何得知!他既连这样机密事都知道了,大约别的瞒他不过,不如打发他去了,免的再说出别的事来。”因说道:“大人既知他的底细,如何连他置买房舍这样大事倒不晓得了?听得说他如今在东郊离城二十里有个什么紫檀堡,他在那里置了几亩田地几间房舍。想是在那里也未可知。”那长史官听了,笑道:“这样说,一定是在那里。我且去找一回,若有了便罢,若没有,还要来请教。”说着,便忙忙的走了。
贾政此时气的目瞪口歪,一面送那长史官,一面回头命宝玉“不许动!回来有话问你!”一直送那官员去了。才回身,忽见贾环带着几个小厮一阵乱跑。贾政喝令小厮“快打,快打!”贾环见了他父亲,唬的骨软筋酥,忙低头站住。贾政便问:“你跑什么?带着你的那些人都不管你,不知往那里逛去,由你野马一般!”喝令叫跟上学的人来。贾环见他父亲盛怒,便乘机说道:“方才原不曾跑,只因从那井边一过,那井里淹死了一个丫头,我看见人头这样大,身子这样粗,泡的实在可怕,所以才赶着跑了过来。”贾政听了惊疑,问道:“好端端的,谁去跳井?我家从无这样事情,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以待下人。——大约我近年于家务疏懒,自然执事人〔执事人具体操办某件事务的人。〕操克夺之权〔克夺之权生杀予夺之权。〕,致使生出这暴殄轻生〔暴殄(tiǎn)轻生暴殄,恣意糟踏。殄,灭绝。轻生,不爱惜生命。〕的祸患。若外人知道,祖宗颜面何在!”喝令快叫贾琏、赖大、来兴。小厮们答应了一声,方欲叫去,贾环忙上前拉住贾政的袍襟,贴膝跪下道:“父亲不用生气。此事除太太房里的人,别人一点也不知道。我听见我母亲说……”说到这里,便回头四顾一看。贾政知意,将眼一看众小厮,小厮们明白,都往两边后面退去。贾环便悄悄说道:“我母亲告诉我说,宝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里,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打了一顿。那金钏儿便赌气投井死了。”
话未说完,把个贾政气的面如金纸,大喝“快拿宝玉来!”一面说,一面便往里边书房里去,喝令“今日再有人劝我,我把这冠带家私〔冠带家私:冠带,帽子和束带,是官服的代称,这里代指官爵。家私,财产,代指家业。〕一应〔一应所有的一切。〕交与他与宝玉去!我免不得做个罪人,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寻个干净去处〔烦恼鬓毛……干净去处鬓毛,即头发,佛家称为“烦恼丝”。干净,佛家以为人世污浊不净,唯有佛门才能通向清净世界,即所谓净土。剃去烦恼鬓毛与寻个干净去处,都是出家当和尚的意思。〕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众门客仆从见贾政这个形景,便知又是为宝玉了,一个个都是啖指咬舌,连忙退出。那贾政喘吁吁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满面泪痕,一叠声“拿宝玉!拿大棍!拿索子捆上!把各门都关上!有人传信往里头去,立刻打死!”众小厮们只得齐声答应,有几个来找宝玉。
那宝玉听见贾政吩咐他“不许动”,早知多凶少吉,那里承望贾环又添了许多的话。正在厅上干转,怎得个人来往里头去捎信,偏生没个人,连焙茗也不知在那里。正盼望时,只见一个老妈妈出来。宝玉如得了珍宝,便赶上来拉他,说道:“快进去告诉:老爷要打我呢!快去,快去!要紧,要紧!”宝玉一则急了,说话不明白;二则老婆子偏生又聋,竟不曾听见是什么话,把“要紧”二字只听作“跳井”二字,便笑道:“跳井让他跳去,二爷怕什么?”宝玉见是个聋子,便着急道:“你出去叫我的小厮来罢。”那婆子道:“有什么不了的事?老早的完了。太太又赏了衣服,又赏了银子,怎么不了事的!”
宝玉急的跺脚,正没抓寻处,只见贾政的小厮走来,逼着他出去了。贾政一见,眼都红紫了,也不暇问他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淫辱母婢等语,只喝令“堵起嘴来,着实打死!”小厮们不敢违拗,只得将宝玉按在凳上,举起大板打了十来下。贾政犹嫌打轻了,一脚踢开掌板的,自己夺过来,咬着牙狠命盖了三四十下。众门客见打的不祥了,忙上前夺劝。贾政那里肯听,说道:“你们问问他干的勾当可饶不可饶!素日皆是你们这些人把他酿〔酿惯,纵容。〕坏了,到这步田地还来解劝。明日酿到他弑君杀父,你们才不劝不成!”
宝玉挨打众人听这话不好听,知道气急了,忙又退出,只得觅人进去给信。王夫人不敢先回贾母,只得忙穿衣出来,也不顾有人没人,忙忙赶往书房中来,慌的众门客小厮等避之不及。王夫人一进房来,贾政更如火上浇油一般,那板子越发下去的又狠又快。按宝玉的两个小厮忙松了手走开,宝玉早已动弹不得了。贾政还欲打时,早被王夫人抱住板子。贾政道:“罢了,罢了!今日必定要气死我才罢!”王夫人哭道:“宝玉虽然该打,老爷也要自重。况且炎天暑日的,老太太身上也不大好,打死宝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时不自在了,岂不事大!”贾政冷笑道:“倒休提这话。我养了这不肖的孽障,已不孝;教训他一番,又有众人护持;不如趁今日一发勒死了,以绝将来之患!”说着,便要绳索来勒死。王夫人连忙抱住哭道:“老爷虽然应当管教儿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已将五十岁的人,只有这个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为法,我也不敢深劝。今日越发要他死,岂不是有意绝我。既要勒死他,快拿绳子来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们娘儿们不敢含怨,到底在阴司里得个依靠。”说毕,爬在宝玉身上大哭起来。贾政听了此话,不觉长叹一声,向椅上坐了,泪如雨下。王夫人抱着宝玉,只见他面白气弱,底下穿着一条绿纱小衣皆是血渍,禁不住解下汗巾看,由臀至胫,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无一点好处,不觉失声大哭起来,“苦命的儿吓!”因哭出“苦命儿”来,忽又想起贾珠来,便叫着贾珠哭道:“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此时里面的人闻得王夫人出来,那李宫裁王熙凤与迎春姊妹早已出来了。王夫人哭着贾珠的名字,别人还可,惟有宫裁禁不住也放声哭了。贾政听了,那泪珠更似滚瓜一般滚了下来。正没开交处,忽听丫鬟来说:“老太太来了。”一句话未了,只听窗外颤巍巍的声气说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了!”贾政见他母亲来了,又急又痛,连忙迎接出来,只见贾母扶着丫头,喘吁吁的走来。
贾政上前躬身陪笑道:“大暑热天,母亲有何生气亲自走来?有话只该叫了儿子进去吩咐。”贾母听说,便止住步喘息一回,厉声说道:“你原来是和我说话!我倒有话吩咐,只是可怜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却教我和谁说去!”贾政听这话不像,忙跪下含泪说道:“为儿的教训儿子,也为的是光宗耀祖。母亲这话,我做儿的如何禁得起?”贾母听说,便啐了一口,说道:“我说一句话,你就禁不起,你那样下死手的板子,难道宝玉就禁得起了?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初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说着,不觉就滚下泪来。
贾政又陪笑道:“母亲也不必伤感,皆是作儿的一时性起,从此以后再不打他了。”贾母便冷笑道:“你也不必和我使性子赌气的。你的儿子,我也不该管你打不打。我猜着你也厌烦我们娘儿们。不如我们赶早儿离了你,大家干净!”说着便令人去看〔看料理,备办。②〕轿马,“我和你太太宝玉立刻回南京去!”家下人只得干答应着。贾母又叫王夫人道:“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宝玉年纪小,你疼他,他将来长大成人,为官作宰的,也未必想着你是他母亲了。你如今倒不要疼他,只怕将来还少生一口气呢。”贾政听说,忙叩头哭道:“母亲如此说,贾政无立足之地。”贾母冷笑道:“你分明使我无立足之地,你反说起你来!只是我们回去了,你心里干净,看有谁来许你打。”一面说,一面只令快打点行李车轿回去。贾政苦苦叩求认罪。
贾母一面说话,一面又记挂宝玉,忙进来看时,只见今日这顿打不比往日,既是心疼,又是生气,也抱着哭个不了。王夫人与凤姐等解劝了一会,方渐渐的止住。早有丫鬟媳妇等上来,要搀宝玉,凤姐便骂道:“糊涂东西,也不睁开眼瞧瞧!打的这么个样儿,还要搀着走!还不快进去把那藤屉子春凳〔藤屉子春凳春凳,一种面较宽的可坐可卧的长凳。藤屉子,凳面用藤皮编成。〕抬出来呢。”众人听说连忙进去,果然抬出春凳来,将宝玉抬放凳上,随着贾母王夫人等进去,送至贾母房中。
彼时贾政见贾母气未全消,不敢自便,也跟了进去。看看宝玉,果然打重了。再看看王夫人,“儿”一声,“肉”一声,“你替珠儿早死了,留着珠儿,免你父亲生气,我也不白操这半世的心了。这会子你倘或有个好歹,丢下我,叫我靠那一个!”数落一场,又哭“不争气的儿”。贾政听了,也就灰心,自悔不该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先劝贾母,贾母含泪说道:“你不出去,还在这里做什么!难道于心不足,还要眼看着他死了才去不成!”贾政听说,方退了出来。
此时薛姨妈同宝钗、香菱、袭人、史湘云也都在这里。袭人满心委屈,只不好十分使出来,见众人围着,灌水的灌水,打扇的打扇,自己插不下手去,便越性走出来到二门前,令小厮们找了焙茗来细问:“方才好端端的,为什么打起来?你也不早来透个信儿!”焙茗急的说:“偏生我没在跟前,打到半中间我才听见了。忙打听原故,却是为琪官金钏姐姐的事。”袭人道:“老爷怎么得知道的?”焙茗道:“那琪官的事,多半是薛大爷素日吃醋,没法儿出气,不知在外头唆挑了谁来,在老爷跟前下的火〔下的火使坏进谗的意思。〕。那金钏儿的事是三爷说的,我也是听见老爷的人说的。”袭人听了这两件事都对景〔对景对得上号,情况符合。〕,心中也就信了八九分。然后回来,只见众人都替宝玉疗治。调停完备,贾母令“好生抬到他房内去”。众人答应,七手八脚,忙把宝玉送入怡红院内自己床上卧好。又乱了半日,众人渐渐散去,袭人方进前来经心服侍,问他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话说袭人见贾母王夫人等去后,便走来宝玉身边坐下,含泪问他:“怎么就打到这步田地?”宝玉叹气说道:“不过为那些事,问他做什么!只是下半截疼的很,你瞧瞧打坏了那里。”袭人听说,便轻轻的伸手进去,将中衣褪下。宝玉略动一动,便咬着牙叫“嗳哟”,袭人连忙停住手,如此三四次才褪了下来。袭人看时,只见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宽的僵痕高了起来。袭人咬着牙说道:“我的娘,怎么下这般的狠手!你但凡听我一句话,也不得到这步地位。幸而没动筋骨,倘或打出个残疾来,可叫人怎么样呢!”
正说着,只听丫鬟们说:“宝姑娘来了。”袭人听见,知道穿不及中衣,便拿了一床袷纱被〔袷(jiá)纱被表里两层的纱被。袷,同“夹”。〕替宝玉盖了。只见宝钗手里托着一丸药走进来,向袭人说道:“晚上把这药用酒研开,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热毒散开,可以就好了。”说毕,递与袭人,又问道:“这会子可好些?”宝玉一面道谢说:“好了。”又让坐。宝钗见他睁开眼说话,不像先时,心中也宽慰了好些,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说的话急了,不觉的就红了脸,低下头来。宝玉听得这话如此亲切稠密,大有深意,忽见他又咽住不往下说,红了脸,低下头只管弄衣带,那一种娇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不觉心中大畅,将疼痛早丢在九霄云外,心中自思:“我不过挨了几下打,他们一个个就有这些怜惜悲感之态露出,令人可玩可观,可怜可敬。假若我一时竟遭殃横死,他们还不知是何等悲感呢!既是他们这样,我便一时死了,得他们如此,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亦无足叹惜,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亦可谓糊涂鬼祟矣。”想着,只听宝钗问袭人道:“怎么好好的动了气,就打起来了?”袭人便把焙茗的话说了出来。
宝玉原来还不知道贾环的话,见袭人说出方才知道。因又拉上薛蟠,惟恐宝钗沉心〔沉心多指言者无意而听者有心,陡生不快。也叫“吃心”或“嗔心”。〕,忙又止住袭人道:“薛大哥哥从来不这样的,你们不可混猜度。”宝钗听说,便知道是怕他多心,用话相拦袭人,因心中暗暗想道:“打的这个形象,疼还顾不过来,还是这样细心,怕得罪了人,可见在我们身上也算是用心了。你既这样用心,何不在外头大事上做工夫,老爷也欢喜了,也不能吃这样亏。但你固然怕我沉心,所以拦袭人的话,难道我就不知我的哥哥素日恣心纵欲,毫无防范的那种心性。当日为一个秦钟,还闹的天翻地覆,自然如今比先又更利害了。”想毕,因笑道:“你们也不必怨这个,怨那个。据我想,到底宝兄弟素日不正,肯和那些人来往,老爷才生气。就是我哥哥说话不防头〔不防头不留神,不经意。〕,一时说出宝兄弟来,也不是有心调唆:一则也是本来的实话,二则他原不理论〔不理论不注意,不在意。〕这些防嫌小事。袭姑娘从小儿只见宝兄弟这么样细心的人,你何尝见过天不怕地不怕、心里有什么口里就说什么的人。”袭人因说出薛蟠来,见宝玉拦他的话,早已明白自己说造次了,恐宝钗没意思,听宝钗如此说,更觉羞愧无言。宝玉又听宝钗这番话,一半是堂皇正大,一半是去己疑心,更觉比先畅快了。方欲说话时,只见宝钗起身说道:“明儿再来看你,你好生养着罢。方才我拿了药来交给袭人,晚上敷上管就好了。”说着便走出门去。袭人赶着送出院外,说:“姑娘倒费心了。改日宝二爷好了,亲自来谢。”宝钗回头笑道:“有什么谢处。你只劝他好生静养,别胡思乱想的就好了。不必惊动老太太、太太众人,倘或吹到老爷耳朵里,虽然彼时不怎么样,将来对景,终是要吃亏的。”说着,一面去了。
袭人抽身回来,心内着实感激宝钗。进来见宝玉沉思默默似睡非睡的模样,因而退出房外,自去栉沐〔栉zhi)沐梳洗。〕。宝玉默默的躺在床上,无奈臀上作痛,如针挑刀挖一般,更又热如火炙,略展转时,禁不住“嗳哟”之声。那时天色将晚,因见袭人去了,却有两三个丫鬟伺候,此时并无呼唤之事,因说道:“你们且去梳洗,等我叫时再来。”众人听了,也都退出。
这里宝玉昏昏默默,只见蒋玉菡走了进来,诉说忠顺府拿他之事,又见金钏儿进来哭说为他投井之情。宝玉半梦半醒,都不在意。忽又觉有人推他,恍恍忽忽听得有人悲戚之声。宝玉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不是别人,却是林黛玉。宝玉犹恐是梦,忙又将身子欠起来,向脸上细细一认,只见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不是黛玉,却是那个?宝玉还欲看时,怎奈下半截疼痛难忍,支持不住,便“嗳哟”一声,仍就倒下,叹了一声,说道:“你又做什么跑来!虽说太阳落下去,那地上的余热未散,走两趟又要受了暑。我虽然挨了打,并不觉疼痛。我这个样儿,只装出来哄他们,好在外头布散与老爷听,其实是假的。你不可认真。”此时林黛玉虽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更觉得利害。听了宝玉这番话,心中虽然有万句言词,只是不能说得,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说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宝玉听说,便长叹一声,道:“你放心,别说这样话。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一句话未了,只见院外人说:“二奶奶来了。”林黛玉便知是凤姐来了,连忙立起身说道:“我从后院子去罢,回来再来。”宝玉一把拉住道:“这可奇了,好好的怎么怕起他来。”林黛玉急的跺脚,悄悄的说道:“你瞧瞧我的眼睛,又该他取笑开心呢。”宝玉听说赶忙的放手。黛玉三步两步转过床后,出后院而去。
宝玉挨打是《红楼梦》中的著名事件之一,突出表现的恰恰不是贾政与宝玉父子两代的思想冲突,而是宝玉无意间卷入政治漩涡而不自觉的皮肉教训。这一情节,是作者曹雪芹现实生活挨打的艺术升华,它隐藏着小说文本的线索密码,也浸透着曹雪芹的眼泪。贾政被贾母一顿反呛之后,委屈地含泪跪下,曹雪芹写到此处也带泪而叙。
宝玉挨打的起因有三个:
第一,是宝玉会见官僚贾雨村时无精打采,令贾政不悦。王夫人午憩时,宝玉蹑足溜来,轻声与锤腿伺候的丫鬟金钏调笑,并亲了她;金钏道:“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你的”。谁知王夫人连日烦恨,根本未睡,闻金钏语气轻薄,蓦然起身给金钏一记耳光,吓得宝玉连忙跑出。可是金钏到底结局如何?贾宝玉心系金钏,无心应对贾雨村,故而无精打采。此处又以极细之笔将贾雨村映射在告密者的范围中。因为贾雨村也是那日到过贾政书房之人,他的来访绝非闲笔。
第二,是宝玉与蒋玉菡的交往犯了政治大忌,贾家将有不测之祸。贾府与忠顺府素无交往,显示两家不属于同一政治集团,本有芥蒂,所以贾政感觉事态严重。蒋玉菡是是忠顺亲王最喜爱的戏子,而忠顺亲王又是皇帝眼前当红的势力,绝对不能得罪。宝玉参加冯紫英的寿宴,席间竟然与忠顺亲王府里跑出的戏子勾搭起来,其祸极大!
第三,贾环搬弄是非,污蔑宝玉逼死了金钏儿。这一下撩拨了贾政本来就愤怒的神经,转而使他决意毒打宝玉。
贾政之所以上纲上线,怒斥宝玉会被“酿到弑君杀父”的地步,并非空穴来风,字字都有深意。
薛蟠之所以躺着也中枪,被茗烟认为是他向政老爹告密琪官(蒋玉菡)之事,实际是曹雪芹故意藏锋,掩盖真相。真正告密的妓女云儿,云者,说也。云儿的真实身份是忠顺王府向义忠亲王老千岁党羽身边安插的线人。连冯紫英这样的核心人物都不觉察,薛蟠岂能知道云儿来历?薛蟠并无告密的动机,他是躺着中枪。
其间,贾母与贾政的对话,每一句都饱含泪水,读者不可错过。
一、解题时应联系具体的言语行为来谈。
贾政:惧怕忠顺府,听信谗言,易于动怒,笞子时下手不知轻重,性格正统顽固。
贾宝玉:言谈机敏,不善应酬,矢志不移,性情温润,善体贴少女,思想叛逆。
王夫人:善用心机,以退为进。
王熙凤:指挥若定,管家风范。
二、内心是通过外部的言语举止表现出来的,关键是宝钗善做表面文章,黛玉则是真情流露。学生应特别注意细节描写。
三、主要矛盾冲突有:父子思想矛盾、嫡庶党争等。
四、回答这个问题,一定要认清贾政与贾宝玉思想冲突的性质。特别是要引导学生认清,贾政要宝玉所读之书,如《四书》《五经》等,都是敲门砖,不敷实用,这与今天学生们所学的文化知识是不同的。
一、略谈《红楼梦》的思想和艺术──以“宝玉挨打”为例(蒋和森)
《红楼梦》中的“宝玉被打”(第三十三回),是书中给人印象很深的一段描写。
这是封建卫道者的贾政和封建叛逆者的贾宝玉之间,第一次以剧烈的形式所表现出来的一场面对面的冲突。通过这一段极其生动的艺术描写,曹雪芹像在《红楼梦》其他许多章节中一样,非常真实、深刻地揭露了封建社会的腐朽和丑恶。
“宝玉被打”是这样引起的:先是贾宝玉为了丫鬟金钏儿跳井自杀,正在徘徊懊恨而弄得精神恍惚的时候,恰巧碰到贾政走来,和他“撞了一个满怀”!如此莽撞,已经足够使贾政恼怒了,何况刚刚在这以前,贾政因为宝玉没有和那个封建官僚贾雨村好好应酬,原就大不高兴;再加喝问之下,又见宝玉那样的神经失常,这一来,气就更加惹大了。
冲突的气氛已很浓烈,恰恰又在这时,忠顺亲王府派人来查问名艺人蒋玉菡的下落,暴露了贾宝玉在外结交艺人,这在贾政看来是一种“流荡”行为;偏巧又碰上贾环──这个包藏祸心、在封建家族内部阴谋倾轧的庶生公子,乘机进谗,把金钏儿投井的事加以夸大歪曲,说成是贾宝玉的“强奸不遂”,在贾宝玉的“不肖种种”之上又加上一条“大逆不道”;这就把贾政先是“气得目瞪口呆”,接着又“气得面如金纸”……至此,曹雪芹通过情节的层层推展,把贾政和贾宝玉之间所存在的种种矛盾,一齐集中起来,交织起来。于是,一场早就潜伏着的冲突便像火山一般地爆发了。贾政那一声大叫:“拿宝玉来!”真是声闻纸上,又凶又恶。
被贾政喝禁在那边厅上的贾宝玉,也很清楚地预感到:强大的封建势力正以雷霆万钧之势向他压来。但是,他将怎样行动呢?在这里,《红楼梦》所作的艺术描写,是非常合乎人物的性格表现的。
贾宝玉在贾政的淫威如此紧逼之下,始终没有求饶,也没有“悔改”的表示,这表现出他不屈服于封建势力;但是,他也没有作出正面的反抗,在贾政的喝禁之下,既不敢轻动一步,连趁隙溜到后面去利用贾母来作抵抗也不敢。这种软弱的表现,在贾宝玉初期反封建的斗争中尤其明显。这样,《红楼梦》就深入地写出了贾宝玉这个人物的复杂性:一方面他是一个封建贵族家庭的“逆子”,另一方面又因为他毕竟是在“温柔富贵之乡”长大的,终于免不了出身阶级和时代历史的限制。正像他居住的怡红院回廊上“各色笼子内的仙禽异鸟”一样,太多的束缚固然不断地激发着他自由生活的意志;但狭窄而温饱的生活,却也软化着奋飞的毛羽,使他还不能毅然冲破荣国府这个封建牢笼。
贾宝玉终于被贾政的仆人逼着走来。“贾政一见:眼都红了,也不暇问他……只喝命堵起嘴来,着实打死。”这生动地表现出,封建主义的一套“诗书礼教”已在贾宝玉的身上失效,不得不露出它狰狞的本来面目──毒打!
如果仅从最直接的印象来看,也许会觉得这一场毒打,其中含有金钏儿投井的因素,好像贾政也十分看重这个婢女的人命。其实并非如此。曹雪芹显然没有停留在这样的表面现象上,而是深入地把握住蕴藏在现象内部的实质,并且通过鲜明的形象,把它艺术地表现出来。在“打”的过程中,支配着贾政的思想动机是在这里;先看这一段描写:
宝玉……起先觉得打的疼不过,还乱嚷乱哭,后来渐渐气弱声嘶,哽咽不出。众门客见打的不祥了,赶着上来,恳求夺劝。贾政那里肯听?说道:“你们问问他干的勾当,可饶不可饶!素日皆是你们这些人把他酿坏了,到这步田地,还来劝解!明日酿到他弑父弑君,你们才不劝不成?”
再看当王夫人出来劝阻时,贾政更是说得明白:“不如趁今日一发勒死了,以绝将来之患。”打的根本动机就在这里,就在于贾政的封建头脑中所深为忧虑的那个“弑父弑君”。
这一场毒打,到王夫人出现时,剧烈紧张的冲突气氛,才开始有了一点缓和。
王夫人,这个真正杀害金钏儿的凶手,一见贾政把贾宝玉打得半死,又要把他“用绳勒死”,就抱住宝玉放声大哭起来。表面看来,似乎王夫人对贾宝玉充满了母爱,但是,这种母爱的真实内容又是什么呢?曹雪芹在生动的形象中,通过人物心理性格的刻画,把其中的底细揭示出来。当王夫人抱着“一片皆是血渍”的贾宝玉不禁失声大哭的时候,她首先想起的不是别的,而是已经死去多年的头生子──贾珠,并且叫着贾珠哭道:“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可见王夫人的爱贾宝玉,想从贾政的棍子下把宝玉抢救出来,只不过是因为她现在只有这一个儿子而已。这个儿子,虽然在她看来是一个不孝的“孽障”,但她不能失去这个“孽障”,因为失去这个“孽障”,就几乎等于失去了她的一切,像她这样一位正统夫人所应有的一切。在封建社会里,作为一个传宗接代的工具的女人,如果没有儿子,她就会失去存在的价值,冷淡凄凉的日子就会等待着她。很明显,贾环和赵姨娘把贾宝玉看做眼中钉,千方百计地想把它拔掉,正是为了这个利益上的争夺。所以,王夫人无论如何要保住这个“孽障”,因而她才对贾政这样哭道:
……我如今已五十岁的人,只有这个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为法,我也不敢深劝。今日越发要弄死他,岂不是有意绝我呢?既要勒死他,索性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们娘儿们不如一同死了,在阴司里也得个倚靠!
王夫人又指着贾宝玉哭道:
你替珠儿早死了,留着珠儿,也免你父亲生气,我也不白操这半世的心了!这会子,你倘或有个好歹,撂下我,叫我靠那一个!
“叫我靠那一个”,这正是她一方面认为贾宝玉是一个“不肖之子”,而另一方面又维护着贾宝玉的真正原因。在这里,曹雪芹深刻地揭示出:封建统治阶级的母爱,只不过是一种以利害关系为最大内容的母爱。
当王夫人在哭诉中一提起贾珠,连正在盛怒中的贾政也突然变得柔情了,“那泪更似走珠一般滚了下来”。这个贾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为什么一再这样地被王夫人和贾政提起并怀念不已呢?在《红楼梦》第二回里,书中人物冷子兴曾经给我们作过介绍,原来这是一个十四岁进学,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子、在科举场中已经显露头角的青年公子,一个按照封建礼教所培养出来的人物。
贾政为这个死了多年的贾珠伤心掉泪,恨不能起死回生,而对于眼前的贾宝玉却恨不得活活地打死;从这样的鲜明对照里,更可以看到:贾政和贾宝玉之间所以发生剧烈的冲突,正是由于封建主义和反封建主义这两种思想不可调和的结果。这种不可调和的冲突,曹雪芹一笔一笔地写来,既显得那样的丝丝入扣,又显得那样的含蓄丰蕴。
王夫人的出现,只是缓和了这一场冲突,紧张的气氛依然还很强烈。直等到贾母出现,才使这一场冲突暂时归于平息。
贾母──这个封建家族的太上权威,在这里几乎是以一个令人喜悦的角色出现的。当听得那一声通报:“老太太来了!”这时候,读者已经被曹雪芹的艺术描写拉得很紧的心情,确是大大地舒松了一下。这个把贾宝玉娇惯得深怕“灯穗子招下灰来迷了眼睛”的“老祖宗”,确实是贾宝玉惟一可以利用来反抗封建管制的有效力量。贾宝玉也确实在她的维护下,使他的种种带有反封建主义的叛逆行为,得到了不小的伸展。因此,贾政和贾母之间有时也不免发生一些矛盾。不过,这同他和贾宝玉之间的矛盾不同,它不是两种思想的冲突,所以常常以封建主义的“孝道”作为解决的方式。然而,贾母的爱贾宝玉也终究只是“溺爱”而已。是一种像高尔基所说的动物性的爱,正像老母鸡爱它的小鸡一样。
贾母用来驯服贾政的那个封建主义的“孝道”,在这一场剧烈冲突中,确实发挥了不小的魔力。这个“孝道”,先使贾政“躬身陪笑”,接着又向贾母保证“从此以后,再不打他了”,最后甚至“直挺挺跪着,叩头谢罪”。这时,贾政所深为忧虑的那个“弑父弑君”,已经抛弃一旁了。在封建社会所谓的“事亲为大”、“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等等思想观念的支配下,贾政的行为是显得那样的前后矛盾而又滑稽可笑。同时,曹雪芹也生动地表现出这个封建主义的忠实信徒,外表看去好像很是“威严刚毅”,实际上却是平庸迂腐。他对贾宝玉的封建压迫,被封建制度本身所规定的种种矛盾牵制着,不禁暴露出统治的无能为力。其实,这也正是一切反动统治者的共同特征。
一场激烈的冲突既已了结,正像读《红楼梦》时所常有的情形那样,我们不知不觉被作家带到他所要引你去的那个艺术世界里。在那里,我们看到了一幅历史生活图画,看到了许多生活着的人以及他们的内心世界。
然而,作家的艺术笔触,还富有思想意义地表现在被打以后的余波里。当贾宝玉躺在怡红院里养伤,薛宝钗和林黛玉都来探望;通过对这两个形象的不同的描绘,曹雪芹出色地体现出恩格斯说的一个美学原理:“人物的性格不仅表现在他做什么,而且表现在他怎么样做。”
第一个来探望的是薛宝钗。她一进来,就“手里托着一丸药”,并且吩咐袭人晚上怎样为宝玉敷治。她给人的感觉是那样镇静,那样安详;我们所熟悉的薛宝钗式的言谈举止风貌,立刻在眼前凸现出来了。当薛宝钗看到宝玉身上的伤痕时,书里有这样一段描写:
宝钗见他睁开眼说话,不像先时,心中也宽慰了些,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有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不觉眼圈微红,双腮带赤,低头不语了。
从薛宝钗的头两句话听来,她对贾宝玉带有一点责备的意思。这说明她对贾政的暴虐是没有什么反感的,似乎连奴性十足的袭人都不如;袭人第一次看见宝玉的伤痕,还有过这样的埋怨:“我的娘!怎么下这般的狠手!”其实,薛宝钗的表现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她和贾政本来是站在同一封建主义的立场上。再看她紧接着说出的几句话,不禁又透露了她对被打得伤痕累累的贾宝玉也感到有点“心疼”。可是她的这个意思还没有完全说出来,却已经感到越过“非礼勿言”的界限了。她终于情不自禁地流露了对贾宝玉怀着爱情。这样明显的爱情流露,在全书里还是仅有的一次,但也只是这么淡漠而已。当然,在两种思想对立的基础上,是不会产生强烈真挚的爱情的。在探伤的过程中,薛宝钗表现得比较热心的倒是为自己的哥哥辩护。当她问起被打的缘由时,一向谨慎小心的袭人竟不慎地提到她哥哥的“挑唆”,这自然损害了她的尊严,于是她就一面笑着,一面说出这么一段弄得袭人“羞愧无言”的话:
你们也不必怨这个,怨那个,据我想,到底宝兄弟素日肯和那些人来往,老爷才生气。就是我哥哥说话不防头,一时说出宝兄弟来,也不是有心挑唆:一则也是本来的实话;二则他原不理论这些防嫌小事。袭姑娘从小儿只见过宝兄弟这样细心的人,何曾见过我哥哥那天不怕、地不怕、心里有什么、口里说什么的人呢?
如果在这以前,我们没有在书里看到过她的哥哥,单从薛宝钗现在所说的这一段话来看,也许还以为她的哥哥是一位诚实不欺、豪爽洒脱的人物呢,决不至于会想到原来是那么一个恶俗不堪、打死人“便如没事人一般”的“金陵一霸”。从这里,我们看到薛宝钗所受的封建阶级的“教养”是多么深厚!她在为哥哥的丑恶行为辩护时,言谈举止既显得那么雍容闲雅而又落落大方。
在探望宝玉的人们中,使人好像已经等了好久的还是林黛玉吧!她的来临比较迟,但却最有吸引力。读者先是跟着昏昏入睡的贾宝玉听到一阵“悲切之声”,接着就看到“两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满面泪光”的林黛玉。在这里,曹雪芹显然作过精密的艺术构思,不多的几笔,就散布了非常浓重的艺术气氛。林黛玉探伤的一节比薛宝钗探伤的一节,篇幅要短得多;但它所显示的内容却很丰富。
我们总以为这两个人碰到一起,不知有多少话要互相倾诉;出乎意料之外的,林黛玉哭了半天之后,仅仅向贾宝玉说了一句话:“你可都改了吧!”这句话虽短,但意味深长。这是汹涌的感情,冲破悲伤的阻塞而喷溅出来的一句话,这里面包含着沉痛、体贴、哀怨,同时也含着一种无可奈何的委屈和畏缩……这一切都化成一句话,一句只有林黛玉才能说出来的话。
贾宝玉是怎样回答的呢?他说:“你放心,别说这样话。我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这句话既表现了贾宝玉对林黛玉的推心相与,同时也表现了他誓死不向贾政屈服、不向封建主义屈服的决心。
在这里,我们不禁深深地感到这个封建阶级的“浪子”那种不回头的叛逆精神。
总之,通过“宝玉挨打”,我们可以看到:在封建社会里,生活中比较美好的、进步的一面,怎样在抗拒着还强大存在的反动腐朽的势力。这正是那一时代历史生活的本质反映。曹雪芹以生动的描写,深刻地表现了这一历史本质,使《红楼梦》无论在思想上和艺术上都达到很高的成就,而成为一部有世界意义的文学杰作。
(选自《阅读和欣赏》古典文学部分(八),北京出版社1984年版)
二、两种世界观的激烈冲(王蒙)
第三十三回宝玉挨打是小说上半部的一大高潮。本书没有写到战争革命造反镇压,没有写到暴力犯罪侦缉搜捕,没有写到地震洪水空难车祸,没有写到复仇刺杀间谍阴谋,这次挨打就算是够刺激的了。
挨打的表面原因是与琪官关系的败露及金钏之事。金钏投井,这本身就是一个极不祥的警号。前面写秦可卿之死也有所震动,但可卿不是宝玉圈子──阵营中人物,死得扑朔迷离,又早有病,她的死与丧事很重大,但未见很大的冲击波。金钏不同,其死明明白白地与宝玉、与宝玉的亲娘王夫人有关。当然,贾政大怒还是由于贾环的添油加醋“诬告”。曹雪芹写各种人物应该说是相当客观的,褒贬不形于色的,他的人物是“圆”的而不是扁的。从宝玉起,黛玉宝钗也罢,王熙凤也罢,晴雯袭人也罢,贾政也罢,写得都很立体,不搞那种简单化的善恶白黑处理,这也是《红楼梦》有别于其他中国传统小说的地方,它不对人物进行简单化的道德定性与道德裁决。唯独对于赵姨娘与贾环,笔到之处,充满厌恶。贾环做个谜语也是那等拙劣不通。贾环一有机会就用卑劣手段对乃兄下毒手,把蜡推倒烫伤宝玉之手,够恶劣的了,此次诬告更下作,真是个下流胚子。但这种写法总令人觉得有失公允,贾环这个人物失去了更多的深度和可评论性。这种写法不免使人怀疑曹雪芹心理上有一种刻骨的厌恨,说不定他自己有过这种与庶出兄弟的关系方面的极不愉快的经验。
贾政与宝玉的矛盾的焦点在于价值观念、人生道路的选择、正统与非正统,换句话说,是两种世界观两种价值取向两种文化思潮的斗争。贾政希望宝玉成材,光宗耀祖。宝玉偏偏拒绝成材。贾政要的是道德文章、仕途经济。宝玉要的是情场、是知己、是得乐且乐得过且过,反正最后化灰化烟。宝玉的思想里充满着颓废。而维护正统者是容不得颓废的。嵇康不造反也有罪,因为他颓废。三十三回贾政一见宝玉那副灰溜溜的样子就来了气。颓废永远不是主流,不是正统,对国计民生家业不利,宝玉自知,所以不论何时一见贾政就如老鼠见了猫一样。这不仅是因为贾政是父亲,父为子纲,而且因为贾政是正统而宝玉是异端,是“顽劣”“不肖”“无能”“狂痴”乃至“下流”,在封建社会非正统不仅是观念问题,而且是生理健康与道德状况的可疑。
这样一种世界观冲突,最后演变为暴力冲突,贾政不仅用言语和态度,最后还要用“板子”来批判宝玉,这是必然的。因为二者不可调和。因为宝玉这只老鼠虽然怕猫,却顽固地坚持自己的鼠性,拒绝与猫认同。而且宝玉有贾母的护持,有众姐妹众丫头的好感。宝玉被打了个不亦乐乎,一个个女孩子来慰问,连宝钗都为他红了脸、咽住话,宝玉因之竟然“心中大畅”,“既是他们这样,我便一时死了……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亦无足叹息”,然后,宝玉向黛玉宣告:“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他的选择,铁定了。
宝玉挨打是一个疾风暴雨的大场面,要写得急,才有气氛。三十三回从宝玉撞到贾政怀里到挨打,迅雷不及掩耳,琪官事件、金钏事件,贾政不审不察,火气上来就揍,没有了程序。连作者在此也来不及细描。但整个过程又写得很有层次,很有区分,两个“插曲”最令人击节赞赏。一个是王夫人来了,从哭宝玉到哭起贾珠来,而一哭贾珠贾珠的遗孀李纨也大哭起来。王夫人哭道:“若有你(贾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这是以退为进,表面上是贬宝玉而褒贾珠,实际上是提醒丈夫,长子已夭,还要要次子的命吗?实际上突出了宝玉的独一无二、不可替代弥补的位置。使形势更为严峻,使贾政感情上也受到极大压力,迫使贾政不能不把对王夫人、对贾珠、以致对李纨的情分与宝玉的命运联系起来。一是贾母来后制止了贾政的暴力行为,丫环媳妇等上来要搀宝玉,遭到凤姐训斥:“糊涂东西,也不睁开眼瞧瞧!打的这么个样儿,还要搀着走!还不快进去把那藤屉子春凳抬出来……”即使这样的混乱中,王熙凤仍然是透着干练和周到!有了这些陪衬,挨打种种就更加真实立体可信。
挨打的冲击波很多很多。贾政其实是失败了,孝的要求本身就包含着悖论,贾政要孝贾母就无法再要求宝玉孝自己。贾政可以向来劝的门客指出宝玉的问题会发展到“弑君杀父”的地步,是个生死攸关的问题,却不敢向贾母抬出这样的大帽子。贾政的虎头蛇尾使挨打一事带上了喜剧性色彩,虽然这一节几乎人人都哭了,哭得其实相当可笑。
宝玉通过这次挨打,他的独特的价值取向更加顽强了。宝钗这是第一次动了情,使泛爱博爱的宝玉大为满足。袭人说薛蟠说漏了嘴,宝钗一面处之泰然一面回家找薛蟠算账,无怪乎薛蟠气急败坏,被迫揭露了宝钗的私心,打中要害。袭人通过发表批评宝玉的有远见有责任感的评论而取得了王夫人的感激涕零的信任,宝玉和黛玉的相互理解相互支持更加深化。宝玉送给黛玉旧手帕,黛玉在上面题诗,“眼空蓄泪泪空垂”……
当然,也有许多“空白点”。晴雯对宝玉挨打有何反应?贾环赵姨娘用谗成功,有何畅快?迎、探、惜“三春”态度若何?宁府有反应吗?甚至重要人物凤姐的反应亦不明晰,虽然她有精彩的技术性指挥,却没有倾向性评论。贾府太大,写不完的,空白处只能留给读者去捉摸猜测了。
挨打一场感人,还因为一打,动了真情,是一次难得的感情交流,一百二十回《红楼梦》,哪一回见王夫人与贾政交流过感情?哪一回见“槁木死灰”般的李纨流露过感情?哪一回见宝钗流露过感情?哪一回见贾母、贾政这样激动过?打人的贾政的激动程度超过了挨打的宝玉。他说的话之决绝,亲自动手“掌板”与“气喘吁吁,泪如雨下”的样子,直到见母后的至诚至孝的大正人君子形象,怎不令读者泪下?看来贾政并不虚伪,他的正统是充满真诚和情感的,他律己与律自己的儿子都是严的。但为何这么好的一个人却听凭周围发生那么多卑污腐烂呢?难道只因为他清高?“不以俗务为念”?反正他的正统脱离了实际,对实际问题一筹莫展。而不联系实际的“正统”只能招致怀疑、嘲弄和厌恶。
(节选自《红楼启示录》,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年版)
三、精心组织的高潮(吴功正)
在叙事性文学作品中,高潮是矛盾的双方具有决定性冲突的阶段,是矛盾冲突发展到最尖锐、最紧张、极待解决的时刻,也是最吸引读者的情节所在。但是,怎样组织高潮却大有考究。有些文学作品的高潮是人为的,是作者硬行粘附上去的,没有情节自身的发展逻辑。还有的作品,高潮也有,但对触发高潮形成的因素揭示不够,这样就减弱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
“不肖种种大承笞挞”(第三十三回)贾宝玉挨打,是《红楼梦》里的一个高潮。曹雪芹对这个高潮的组织颇具匠心,其艺术经验值得我们借鉴。
高潮的形成有必然性。对于荣国府的封建家长来说,贾宝玉是不可或失的命根子,是延荣续贵的唯一希望。为挽狂澜于既倒,支撑残厦于将倾,贾府的统治者在贾宝玉刚生下后就为他铺设了一条仕途经济的青云大道。早在第九回,贾政就给私塾馆的教师爷捎话:“只是先把《四书》一齐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但是,贾宝玉硬是唱反调,无心于仕途之间,绝意于经济之途。他大骂迷恋于仕宦的人是“禄蠹”,史湘云劝他:“该常会这些为官作宦的,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宝玉听了,如针刺耳,大为反感:“姑娘请别的姐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肮脏了你知经济学问的人。”矛盾双方的这些言和行都发生在三十三回前,作为伏笔深深地埋藏着。一方强令其邀名取禄,一方偏不就范,双方冲突不已,矛盾的激化也就势在必然。这就为三十三回的高潮提供了充分准备。当经过大大小小的火力侦察和互相摩擦后,对立的矛盾就必然会激化到诉诸武力。这样的高潮的形成就思想意义上讲,有社会必然性;就故事发展的角度看,有情节必然性。
高潮的组织有层次感。云是雨的兆,从乌云一片到墨云翻滚到电劈雷轰直到大雨滂沱,很有层次。同理,文学作品的高潮作为完整的矛盾运动中的重要阶段,具有前因后果、相互勾连的逻辑层次。金钏儿投井,雨村临门,是高潮的导因;忠顺王府索人是高潮的诱因;贾环的飞短流长、造谣中伤是高潮的直接发因,由远及近,脉络清晰,一步紧接一步,层深叠进,一环衔接一环,丝丝入扣,把情节逐步推向高潮,进入非如此即不可的境地。再从贾政对贾宝玉的神色变化看也很有层次。初见时──“原本无气”,平波展镜;但看到贾宝玉垂头耷耳,神色遑遽,“应对不如往日”,语失伦次──“倒生了三分气”,微澜起波;偏巧这时忠顺王府来索人,忠顺王府和贾府的关系并不那么妙,不速之客来天外,跑到门上找戏子,而且那王府堂官很不客气,使得贾政──“又惊又气”“目瞪口歪”,浪头逐渐涌起来了;这时又碰上贾环的告状,构陷之词,中伤之言,犹如冰上添霜,火上加油,在贾宝玉的“大逆不道”上又增上“大逆不道”,贾政的神色变成──“面如金纸”“眼都红了”。此时此刻,此情此境,怒火冲开脑门简直要掀掉房顶,于是一声断喝,一阵板子如雨点似地下落了,矛盾激化了,高潮形成了。这样的高潮起伏隐显,脉络分明,渐次而又迭进地推发上去。倘若没有这些层次,贾政一开始见到贾宝玉,沉下脸来,捋起袖子就打,就于事不存,无理缺据了。
高潮的发生有偶然性。当贾宝玉被喝禁在边厅上时,他料到挨打是势在必然,连忙托人给贾母、王夫人报信。倘若贾母闻声赶到,电闪雷鸣也就顷刻风息浪平,高潮也就形成不了。高明的曹雪芹为了让叛逆与卫道的矛盾激化成必然,就利用偶然性的事件来触发。一是整天转前绕后,陪伴左右,又机灵又贴身的小厮焙茗,偏偏这时不见影踪,倘若他在这里的话,别说吩咐,就是闻到点雨腥味,也早就一溜烟到里面报告去了。二是正当贾宝玉如坐针毡,无人可找之际,恰巧遇到个老妈子,这该有救了,有人报信了。可是,这老妈子偏偏又是个聋子,把“要紧”听成“跳井”,将“小厮”说成“小事”,把个贾宝玉急得如热锅蚂蚁。这都是偶然性的事件,但是这种偶然性在实际上为必然性的高潮到来发挥了很大作用。马克思《致路·库格曼》中说,“如果‘偶然性’不起任何作用的话,那么世界历史就会带有非常神秘的性质。这些偶然性本身自然纳入总的发展过程中,并且为其他偶然性所补偿。但是,发展的加速和延缓在很大程度上是取决于这些‘偶然性’的。”《红楼梦》在这方面也留给我们深刻的启示。
(原载《延河》1978年第7期)
本文发布于:2022-10-24 21:40:42,感谢您对本站的认可!
本文链接:http://www.wtabcd.cn/fanwen/fan/78/367320.html
版权声明:本站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仅供演示用,请勿用于商业和其他非法用途。如果侵犯了您的权益请与我们联系,我们将在24小时内删除。
留言与评论(共有 0 条评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