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岜 —— 心灵的净土》由山鬼哭月编著,属于散文类型.
山鬼哭月
散文
一
时间过了一年多,我依然记着那个约定。
鹄来电话,多次提起了油岜。
油岜在我心中,既是谜、也是憧憬和向往。
谁都不可理解,放着名山大川不去,却惦记着一个偏远乡村,这是否有些可笑?
呵呵,叹也罢,笑也罢,我行我素惯了。
我依然收拾行装,要去了却这个心愿。
二
“油菜花开了两次,映山红也开了两次。现在秧都绿了,苞米也熟了,仍不见你来。学校已放假,我来接你。”
鹄电话这样说。
果然,车刚进站,鹄已在候着。
“来得正是时候,可以接着坐油岜的车,看来油岜和你有缘。”鹄笑微微的道。
我问何故。
鹄说:“一天只有一班车,再晚十分钟车就回头了。”
“你刚从油岜来?”
“嗯。”
……
我不免又想到了前一次的《西关行》。
同样的情景,同样的人。只不过那时是隆冬,现在是盛夏。
可是,隆冬有隆冬的寒、隆冬的冷;盛夏也有盛夏的闷、盛夏的热呀。
我责怪鹄:“只要告诉具体地址和走法,难道一个大活人会走到爪哇国里去?”
鹄笑笑:“走走便知。”
三
车行至通州后便不再往西关方向去。
分路不久,车后就扬起了滚滚黄尘。再往前,车往左面又一岔路开了去,黄尘少了,路却窄了。除了两行车辙,路面唯见碎石与蒿草,车辙也如穿行荒野的大蛇一样,时隐时现。
山显见的高了起来。
我突然想到鹄说过,牛背形大山下面就是油岜。
我仰首四处张望,万仞绝壁一道连着一道,牛背究竟是哪里?
“油岜还有多远?”我不禁问道。
“呵呵,别急。走走便知。”鹄又笑笑。
也许是已经十分熟悉的缘故,也许是还有其它的也许。
这次,鹄的这个“走走便知”就像谜语的谜面那样让我费尽思量。
不过,话得说回来。现在,不用 多说,前一个“走走便知”的谜底已经揭开。
走在这近于蛮荒的路上,如果鹄不在身边,举目无亲的我不知会涌出多少不安惶恐来。
……
四
我臆想着油岜的模样。
鹄原来说过,油岜不是乡,不是镇,不在坝里也不在山脚。
这些话曾让我想到了天上的宫阙。
如若真是宫阙,那一定是在高高绝壁的顶上。如若不是宫阙,那就一定会在坝里和山脚。
鹄任教的近千学生的学校,哪有建到千仞绝壁之上的道理?
更何况,油岜就座落在因贫困而闻名的麻山地区,不是凡人,哪会贫穷。
……
正当我想得入神的时候,鹄碰碰我。
此时我才发现,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出了大山,眼前是个小小的坝子。路旁十几户人家在一块不太大的台地上相对着也形成了一段小小的街道。
“下车吧。”
“还需走路吗?”
“要啊。”
鹄率先爬上另一块更高的台地,路旁是一片缠着豇豆藤的苞谷林。
照鹄的说法,看来要走山路是在所难免了。
五
穿过苞谷林,台地上竟是一块平整的场地。
鹄与我刚刚露头,场地那面的一排平房前便有人迎过来朗朗的说道:“来了?”
鹄迎上去,递过手里提着的东西,回头对我笑笑的介绍道:“这是杨老师。”
我一下子坠入五里雾中,一面忙于回应,一面急忙环顾四周。
只见两幢五层砖木结构的楼遥遥相对,同样一幢五层砖木结构的楼则隐在一片绿荫之中。再看看,土面的场地两头还各有一副篮球架。
不用多想,这样的建筑样式必是学校无疑。
“你不是说还要走路吗?”我不禁嗲怪鹄。
“是啊,就是从下面走到这里呀。走不了汽车,又开不了飞机,不走咱办?”
鹄说完便哈哈笑起来。
“没说错哩。”杨老师边说边将我迎到檐下,递过矮凳,也笑着附和道,“明后天我们出去玩,靠的就是11路,你想玩几天就要走几天了。”
他们的幽默十分出乎我的意料。
其实,后来我才知道,幽默并不是城里人的专利。农村自有农村的快乐,农村人也自有农村人的活法。
六
对我来说,油岜之所以成为憧憬和向往,起因也许是它的贫穷、它的偏远,也许是鹄对它的执着和忠诚引发了我的好奇。我一直在想:何以如此偏远贫穷的地方仍会有人对它不离也不弃?
仔细想想,我究竟是在猎奇还是在探寻?
或许两者兼而有之。
刚刚坐定,老杨便对鹄说:“天太热,先洗个澡,饭好了叫你们。”
早听鹄说过,油岜是个缺水的地方,何处洗澡去?
鹄带我走进教学楼,所谓的澡塘是楼梯转角处的一间小房。进得房来,不见水管和花洒,唯见窗外伸进的橡皮小管高高挂着。
鹄解开对折着的管头,先试试水温,然后笑道:“你先洗,我过会就来。”
呵呵,水竟然是热的。
这里无锅炉,想必用的电热吧。
我问鹄,他笑道:“没自来水,电热怎么用?”
我还想问点什么,可鹄笑道:“吃饭去吧,饿了。”
七
进入厨房,先就看到一溜三个大瓮挨墙而放。
“盛水的?”我问鹄。
他笑而不答。
再看看,饭桌上除了烧着一口小锅而外,就一盘生肉、两碟辣椒、几副碗筷。
我正想责怪鹄性子太急,只见老杨端着满盆洗好的蔬菜走进来,连声道:“开饭,开饭,肚皮扒到脊梁骨了。”
我正好奇饭在哪里,又见老杨揩揩手上水珠,回身拔开大瓮口用棉布做成的塞,将一个搪瓷茶缸伸了进去,“饭让它煮着,我们先喝酒。”
“三个里面都是酒?”我好奇的问。
“是啊,少了不够喝哩。”
“能喝多少呀。”
“这是当地的土酒,太生的不好喝,要放放。”老杨看看鹄,神密的笑道,“更何况,你问他,看少了会够不?”
看来,油岜人是以另外一种方式生活着。
对于城市里生活多年的人来说,这里有着没完没了的新鲜事。
八
肥肥的肉片放进滚开的水,茶杯倒上满满的酒,我们的晚餐就这样开始了。
新鲜的豇豆、番茄、青菜和茼蒿,爱吃什么就放什么,吃一点放一点,谁也不劝谁。
唯有杯里的酒,老杨威胁说:“一大口就半杯,喝两口再满上,谁也不许含糊。”
我惊异于他们的酒量。如此喝法,即使身壮如牛,哪有不醉的道理。
“常这样喝?”我问鹄。
“呵呵。”鹄只是傻笑。
“这样喝法,一年要喝多少?”
“呵呵,一年就一瓶茅台。”杨老师见状,呵呵笑道,“土酒不值钱,一瓶茅台的钱可买五大坛这样的酒。”
……
说话间有人走来,进门就道:“来了?”
我正诧异,老杨笑道,“他们知道你要来。”他回头看看,又问道,“他们呢?”
“马上就到。”
果然,来人话声未落便齐刷刷走进三人。
他们没有城里人握手的客套,只是一叠声的“来了啊?贵客,贵客……”随后便自找小凳,见缝插针,又一叠声的说:“快舀酒来。”
我唏嘘于寡不敌众,赶快讨饶。
没想到老杨却说:“放心,没事。”
九
果然,山里人自有他们待客的做法。
第一杯敬客酒,自己是非要干的。对于客人,他们却不勉强,酒菜不劝。
几杯下肚后,他们便山里山外、村前村后、坎下坡上、田头地垴、男人女人、老婆孩子……
我一面应酬着他们的热情,一面细细的想:
如果同一个“酒”字因城乡经济差异而有上次之分的话,那同一个“人”字为何会有如此天壤之别?
在这里虽然吃的清茶淡饭,喝的乡制土酒,但话语没遮没拦,行动自由自在,谁能说这不是一种潇洒和快乐?谁又能说这其中没有真实的情感?
闹市当中尽管名烟好酒、烛光交错、推杯弄盏、礼节周全。但我们究竟快乐了几分,洒脱了几分?
动辄几百上千的消费,情有多少,怨有多少?
我不由得又细细的看着眼前这些人。
“他们都是老师?”我问坐在旁边的鹄。
“两位是,两位不是。”
“家在油岜?”
“不,都在牛背。”
“离这多远?”
“十来里。”
“他们来这里做什么?”
“接你去牛背。”
……
我愕然。
一个“接”字看似简单,但爬坡上坎的步行十里又谈何容易。
他们无求于我,为何却要甘受劳顿之苦?
我们从未谋面,为何会这样一见如故?
十
这晚没月。远处的山,近处的树,全都只是深黛的轮廓。
山乡的夜晚最大的特点就是静,静得让人难忘的,莫过于就是远一声近一声的犬吠了。
夜色里,我想起鹄在西关时遥指的牛背。照理说,西关应该就在牛背的另一面吧。
尽管天无月色,但暗暗的星空反将一个牛脊般的山梁映衬得分外明显。
“你看,那是头,那是腰,那是尾……”鹄指指点点的告诉我。
“他们家在哪一段?”我问的是还在喝酒的那四位。
“腰的那里。”
“他们姓什么?”
“一家姓刘,一家姓杨。”
“四人何来两家?”我不解其义。
鹄笑道:“大杨小杨是亲兄弟,大刘小刘也是亲兄弟,为何不是两家?”
“他们为何来接我?”
“呵呵,你是贵客呀。”
……
“客”倒可以说,可贵从何来?
我一介平民,何以会受到他们如此隆重的礼遇?
这一夜,我想象着牛背,说得具体点,那就是想象牛背上的人。一个以牛命名的地方,究竟对牛含有多少的情感,谁能说得清讲得明。
十一
天刚放亮,大杨就来敲门:“快起来,早走凉快点。”
没想到开门的是我,他腼腆的笑笑。
说实话,虽然正值盛夏季节,可油岜的清晨却出奇的凉快。
一夜的雾霭此时已凝为点点的露,挂在路边的草上、花上、树上和秧苗上;叶面较阔的苞谷,露竟汇成水流顺着叶尖滴落下来。
路穿过坝子,沿着山脚走上一段后便钻进了山谷。
刘氏兄弟不太说话,倒是小杨(姑且这样称呼以与大杨有所区别)一路有说有笑,有唱有跳。刚进谷口,他便往路边石上一坐,连声叫道:“开饭开饭,肚子饿了。”
我们一行五人两手空空,哪来的饭?
我正纳闷,只听鹄神秘的笑道:“小杨陪你,我们去去就来。”
小杨撅下一段树枝,奋力掏着身边的土。
“莫非饭在土里?”我笑问道。
小杨抬头笑笑,不置可否。
十二
谁能想到,天下竟有这样的午餐。
土坑里放进带壳的、鲜嫩的苞谷,复上土再复上干柴,一把火烧尽后,浓烈的苞谷香味便扑面而来。刨开土时,谷叶不糊不焦。剥开谷叶,黄睁睁、金灿灿、香喷喷的谷粒未进嘴里,人倒醉了。
“这是偷窃。”我剥着米粒,玩笑道。
几人只是笑笑,惟有小杨当仁不让:“油岜就是这样,走到哪山吃哪山,谁说是偷了?”
早在西关我就知道,这方人从来就是只吃不带就不算偷,没想到油岜也是这样。
一个“穷”字倒没穷出恶斗,穷出的倒是“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穷出的倒是互不设防的人与人的友善关系。这不能不让人慨叹和唏嘘。
这种人际关系,直到离开油岜那天我依然在想:贫穷的油岜人在面对黄土背朝天的时候,何以会以异常平和的心态看待这种“不劳而获”的行为?
更令人难以相信的是,牛背上的几间草屋,迎的是风霜,垦的是石漠,可人心里流出的却是滚烫的血,融融的情。
十三
也许水少泥少的缘故,山谷中并没有参天的树,有的只是黄荆、青杠、毛栗等矮小的灌木,夹杂其间的就是满坡满岭的芭茅了。
走入山谷不久,前路便向一道山梁蜿蜒而去。山梁极高,路也极长。路像随风飘去的灰黄的彩带,连接着深空的幽蓝。
我踏着沙沙作响的沙石,看着荒草依依的山景,心中不禁涌出一种透心的悲凉。
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驱使人们一定要选取牛背这样的生存环境?
“牛背共有几户人家?”我问走在旁边的大杨。
“就六户吧。”
“家一直就在那里?”
“是。”
“一定是个很美的地方吧?”
“美哪样啊,到处都是看不尽的荒山和荒草。”大杨哈哈笑道。
“那……”我欲言又止。
……
我一路都在想:如果说沿袭千年的压迫或剥削迫使他们不得不来这里的话,那么到了今天,他们为何还要依恋着这里?
十四
再长的路也会有尽头,也许走到牛背就应该是这条路的尽头了吧。
在山梁上,我不仅看到了牛背,而且又一次看见了极远极远的西关。
眼前不远处,六间茅舍静静的依偎在山梁的一处凹地里,好几只犬正向我们狂吠着。
从这里看去,极远处的西关只泛着一片依稀可见的白点,唯有大坡头以凌空而下的绝壁让人不得不感叹万物的神奇和造化。
山下是一块山区常见的坝子,几处村落错错落其间,虽然茅屋瓦舍仍可清晰可辨,可阡陌当中却人如蚁行。
西关牛背这两处在它们的相隔下,就这么远远的摇摇相望着。
到了这里,牛背到“牛首”竟然是连片的芭茅。
回首望望,牛背至“牛尾”则是缓缓而去的山地,几垄苞谷,几片红薯夹杂在秋色可见的山野间,还有的就是片片荞花的粉红了。
“美么?”鹄问我。
如若仅就风光而言,这里的无疑会给人极大的震撼。闹市里,林立的高楼哪有这般雄浑和伟岸?再静的去处也没有这般的幽深与空灵?
可是,就生存来说,美既不能养眼也不可果腹。
我想尽快走进山凹里的人家,于是我说:“歇好了,走吧。”
十五
小杨是个好动的人,我们歇息这一当儿,他已向家里走去。
转过几从黄荆,他和奶奶已在门前候着。
奶奶已是满头白发,阳光下像一片耀眼的雪。
“哦,哦,进屋坐,进屋坐……”
说实话,我一生中从未看到过这样简陋的茅屋 —— 除了柱子而外,四壁用的全是苞谷的秸秆;虽有木制的门,内门虽有插销,外门却没有上锁的搭扣。
进屋不久,鹄及大小杨都不知去向,大刘给我茶杯添了水后,也拉着小刘说:“你先坐坐,我们去去就来。”
奶奶坐在靠门的一面,室外灿灿的光衬出的是一个清晰的侧影。
看见这怄偻的身影,我不知怎么突然想到了“牛背”。牛不也是这样么,吃的是不值钱的草,背脊上拉着的却是沉重的犁耙。
“老人家身子很硬朗啊,高寿多少了?”我问道。
“翻年九十二了。”
“一直住这里?”
“不住这里住哪去?好和不好都是自家的窝,离不了了。”
“去过城里吗?”
“年轻时赶场经常去油岜,现在老了,走不动了。”
“去过县城吗?”
她笑笑,“嘿嘿,只要家里能有柴米油盐,去那地方做什么呢。”随后,她理了一下白发,认真的问道“城里到底咱样,是不是也像油岜一样,有街,有洋房?”
……
“是的。”我说。
她满意的笑了。
我无话可以再说。
城市在这老人的心中就是油岜的模样,油岜怎可称为城?
我不想用闹市的繁华打破她心中城市的形象,更不想用城市的描绘抹去她脸上的笑容。
“就让她把油岜当作城市吧。”我在心里默默的说,“何苦非要用那些虚幻的东西来替代她心中的真实。”
我替老人添上水,走到屋外。
对面就是往“牛首”而去的长长的斜坡,一里,两里……
芭茅舞动的白絮,恍眼看去,既像大海的波涛,又像深空的游云,更像寒冬的飞雪。
十六
我沿着门前小路向“牛尾”走去。
这是一条只能依稀可辨的毛毛小路,踩踏过的蒿草虽然倒伏,但却依然顽强生长着。
太阳开始西斜,阳光照在缓缓而去的“牛尾”上,既有一种热闹,又有一份凄清。
矮小的黄荆开着穗状的紫色小花,几从刺梨虽然叶已开始败落,但枝头却挂着累累的果;苞谷林是深沉的绿,荞花间,有峰在吸蜜,有蝶在飞舞……
这里,分明仍是一个万物生存繁衍的世界,可山风的沙沙倒让苍穹下的牛尾静若无人之境。
那份静,带着一份洪荒,一种苍凉……
在这里,远看成片成垄的庄稼竟然全植根于垒垒顽石之间。骄阳下,每片绿叶,每朵小花无一不显示生存的艰难。
我离开小路走近一处绝壁,这里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牛尾吧。从这里远望,绝壁的那一面依然是陡峭的绝壁;绝壁之上,依然是连绵无尽的山,这山就那么一层层一叠叠的远至天边……
我长时间的一再了望这片雄浑而又苍凉的群山,直至山峦渐暗,山风已凉。
我哀叹造物主何以非要造出这样的境界,让这里注定只有寂寥与洪荒。
……
十七
有人说:乐极会生悲。也有人说:苦中需作乐。
可是,在牛背的这一夜启可只用悲乐两字描绘和形容。
鹄来找我,远远的叫道:“叫我好找。快,大家等你了。”
走回牛背,山峦尽暗,惟见一处场地篝火正旺、人影绰绰。
“在做什么?”我问。
“吃饭呀。”鹄说。
说话间,大杨兄弟已在频频招手。
篝火就生在大杨家门前的场地上,两堆火上分别架着铁锅,先到的人已经坐好。我刚走进就听到一阵的“来了啊,来了啊……”。
人们忙不叠的挪移座位,大杨笑笑的指着我的旁边道:“这是我爸。”
老杨向我欠了欠身,移了一下座位。
“没什么招待,就吃羊吧。”老杨说。
我笑笑,算是应诺。
锅里飘来阵阵羊肉的香味,围坐在两堆篝火旁的至少二十余人。
我惊异为何只有六户人家的牛背竟会采取这样的晚餐用餐方式。老杨笑道:“老规矩了,哪家有客都这样。能到这里来的,都是全寨的客呀。”
我明白了鹄和大杨小杨下午突然消失的原因,原来这就是他们精心准备的杰作呀。
饭是黄中带绿的荞饭,酒是甘中带苦的荞酒。红红火火,热热闹闹。酒过几寻后,没有猜拳打马的吆喝,却传来了悠悠朗朗的歌唱:
啊……
哪样开花啊,满山白?
哪样结子啊,黄金色?
吔……
芭茅开花啊,满山白;
苞谷结子啊,黄金色。
啊吔……
走路想走哪样路啊?
种地想种哪样田?
吔哦吔……
走路不愿爬大山啊
种地不种望天田。
……
这是小杨和大刘的对唱,歌声刚落,四座吆喝,赞声四起。
看来,小杨是个活波开朗的人。他扬扬手说:“一个人唱太冷清,还是大家一起来。”
他领头唱道:
哦………哦……
油岜啊油岜,大山沟里一支花,
大家合道:
一枝花呀一枝花,两脚踩的是烂泥巴。
他又唱道:
牛背啊牛背,流的都是妹妹的泪。
大家合道:
妹妹的泪莫要流啊,哥哥见了会心碎;爬坡上坎不用愁呀,有哥跟在你后头。
……
这歌声就这样此起彼伏,你唱我接,竟把一个朗朗的月唱出了山坳,唱上了中天,又唱到了西斜。
夜已深,篝火渐渐灭了,人也渐渐醉了,山村也渐渐的静了……
十八
我无心就这么早早的睡去,便约上大小杨、大小刘和鹄,一道爬上了山坳。
月的青辉下,犬牙交错的远山是黝黝的黛色。
再回首看看,在阵阵夜风的吹拂下,摇曳的、层层远去的芭茅仿佛正将那幽幽的白一直推到了极远的云天里去。
山谷显得更幽更深了,憧憧的的山影中有着一种摄人心魄的静。
……
我不竟在心里叹道:“啊,这就是大山,这才叫大山!”
我们一行六人就这么静静的坐着,仿佛都被月夜下大山的雄浑、伟岸、幽深、宁静所震摄。
“爱山吗?”许久后我问大杨。
“唉,怎么说呢。”大杨笑笑,“说爱是假,说不爱也是假。”
我知道他话中的含义,这无奈的回答包含着很多讲也讲不清的东西。大山养育了山里人,山里人没有不爱大山 的道理;若说爱它,可它又阻隔着山里人的追求和热望。
“大叔,省城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是不是也有这么多的山?唱不唱我们这样山歌?喝不喝我们这种苦苦的荞酒……”小杨一个接一个的问题问道。
“哦,哦,你说呢。”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好含混其词的反问道。
我何苦要用一些简单不过的语句去改变他对家乡的依恋,更不想让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失去对外面世界美丽的幻想。
我突然明白,他们将我接到这里,既不是对一种美好生活的展示,更不是对一种美丽景物的宣扬。他们只想证明:他们也有家。这个家,不在坦荡的原野,更不在繁华的都市。
他们是用自己的举动,既展示着一种人际关系的淳朴与友善,又蕴含着对山外生活的向往与渴求。
直到回到油岜,我依然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情想着牛背,想到那里的山,那里的苦,更想到那里的人。
十九
回到油岜,老杨问我的第一句话就是:“好玩吗?”
我毫不犹豫的回答,“好玩。”
没想到老杨却含义深刻的笑笑,似信非信的转移了话题:“看你们满头的汗,还是先去洗澡吧。”
我突然想到“没有锅炉不用电热哪来热水”的问题,于是便问老杨。
老杨还是笑笑:“呵呵,穷人自有穷人的办法。”
自认一个“穷”字,这在城里是不可多见的事。可在油岜,不仅贫穷显而易见,而且就连讲话时说到“穷”字,竟也像时时吹过的山风那样平实而又自然。
五天假期只剩两天。应我的要求,老杨与鹄陪我去了鼠场。这是乡级政府的所在地,也是这条只有车辙可见的公路的尽头。
当天正值每周一次的集市,飞着扬尘街道的两旁,除了几处商铺几处坐摊外,随处可见的尽是席地而放的、或者是盛在筐里的山乡之物。多数卖家或是站着或是蹲着,炎炎烈日下,无论是否带着斗笠,无一不是满身的灰,满头的汗。集市 上虽然也可见到一些买主,但比起我见过的集市来说,毕竟是小得多 了,不到三点,街面上便已只有寥寥几人。
赶集的目的本来是想看看乡级政府所在地的模样,同时也想趁此购点山货。可失望中,许多的没落竟在不知不觉中涌上了心头。
集市散去后,街道上屈指可数的几间房舍,几个行人,无一不显示出一种清贫,一种冷清。
“常赶集吗?”回程路上我问老杨。
“很少的,集上卖的东西自己地里都有。”
“你也种地?”当老师也种地,我有些好奇。
“当然了,穷啊。几百元工资,上有老,下有小,哪会够用?更何况……”
“家里几人?”我又问道。
“父母都在,有个弟弟,还有老婆和小孩。”
“都在这里?”
“没呢,在乡下。”
油岜对于城里来说已是乡下,没想到这个“乡下”还有自己的乡下。我不禁又想到了牛背,在这个大山的深处,究竟还会有多少“牛背”呢?
二十
说话间油岜已经在望,不远的山脚下,油岜的几间瓦舍,几片农田尽收眼底。阳光下,油岜小学淡黄色的教学楼显得格外现眼和突出。
鹄揩揩头上的汗,一叠声的说:“唉呀呀,热死了,赶快回去洗澡去。”
我很纳闷,油岜是个干旱少雨的地方,哪来那么多的水供人天天去洗澡?
没有锅炉,不用电热,不见水箱或水塔,热水究竟从何而来?
鹄笑道:“我们用的太阳能。”
“水呢?”
“那里呀。”老杨指指教学楼。我顺势看去,呵呵,教学楼的楼顶竟然是个微波涟涟的大水池。
“接的天上的雨水?”
“是啊。”
很显然,“太阳能”是不用再问的了。
我突然想到几天来用水的情况,不禁又问老杨:“所有用水全靠它?”
“是呀。”老杨顿了顿,笑道,“如果再不下雨的话,嘿嘿……”
我难以想象“如果”不下雨会是怎样的情况,但有一点是勿庸置疑的,那就是艰难。
几天来,这片地方就像一本艰涩有趣的书,刚读懂一页,另一页又以它独特的文字进行更为艰深的讲述,它就像谜语的谜面一样,让人尽管费尽思量也仍要设去法解读。
随着一个个谜底的揭开,我心里不竟叹道:这些谜底看似简单,可只要深究一下,这简单中又蕴含着讲述不清的复杂。
同一个“生活”两字到了这里之后,在一种看似简单的状况下,蕴含的则是更多的艰辛和无奈。正如我们当夜的晚餐那样,一张小桌就着一轮皓月,谁能说得清楚究竟是月更明,还是人更亲哩?
二一
暮色渐渐降临,太阳没入树稍,牛背方向霞光一片。
老杨将小桌移到场院上,嘿嘿笑道:“天太热,院里风凉些。”
还是一个小锅,几叠辣椒,一盆鲜菜。除此之外,桌上多了几袋刚从鼠场带回的袋装花生和豆干。
“还喝酒呀?”看老杨搬出一个大瓶,我不竟笑问道。
“喝啊,怎么不喝呢?明天走了,不知道还有没有一起喝酒的机会了。”
老杨是个性格开朗的人,没想到话音里竟羼杂了许多伤感的成分。
我不敢断定究竟会否再来油岜,但我清楚,在人生路上,这次短暂的相遇就像两条不平行的线,相交之后也许便是永久的离别。
我常困惑,人际交往中常有许多奇怪的现象。为什么经常接触的人,台面上笑脸嘻嘻,台面下却爱使绊子。而一些不期而遇的人,哪怕仅有一次长谈或一次交往,往往却会留下永生难忘的印记?
“来,喝酒,今天不醉不休!”老杨自顾自的一饮而尽后又满上。
“干。”鹄举杯朝我看看。
“来,一起。”我举杯邀约鹄和老杨,三人都将杯中之酒饮得一滴不剩。
谁能想到,就着几袋袋装花生和豆干,我们又将一轮皓月饮上了树稍,饮到了西斜。
朦胧的醉眼中,我仿佛听到了教学楼里朗朗的读书声,仿佛看到老杨和鹄正站在讲台上说:“冲出大山去吧,孩子们……”
就在这皓月下静静的油岜之夜,我深深触摸到了两位教师心中的痛。他们身处大山深处,但却期望能用自己的毕生去催生一个对于大山现状的背叛。这种痛,正享受着现代生活的人们,有几个能体会,几个能觉察?
二 二
我要走了,大杨却来了。
他提着个竹筐奔过来,见面就道:“幸好,赶上了。”
他将竹筐从车窗外急急的递过来,“带上吧,牛背的心意。欢迎再来啊……”
车外,鹄,老杨和大杨徐徐退去,车在进入大山那一刹那他们仍在向我频频的招手。
油岜,再见了。
眼前又是只有两条车辙的路,陡峭的绝壁过后,远处又是无尽的大山。
回到家后,打开竹筐时我又看到了芭茅雪白的絮。
让我惊讶的是,在芭茅白絮的重重保护下,密密层层的鸡蛋居然全都完好无损。
看着这些,我一再细细的想,如若没有净土般的心灵,无求于我的油岜人,哪能对一个素未平生的人予以这样友情和厚爱?
我遥想着记忆犹新的大山深处,远远地送去一声真情的问候 —— 你好啊,油岜!
(全文完)
本文发布于:2022-10-12 15:29:58,感谢您对本站的认可!
本文链接:http://www.wtabcd.cn/fanwen/fan/78/261069.html
版权声明:本站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仅供演示用,请勿用于商业和其他非法用途。如果侵犯了您的权益请与我们联系,我们将在24小时内删除。
留言与评论(共有 0 条评论) |